云锦园的堂屋里摆上了晚饭,忠勤侯黑着一张脸坐在一边,看也不看一眼。
大太太吩咐管库的婆子按最上等的标准给德闵的舅爷备礼,想想又叮咛另外再多备四匹上好的宫锦,给舅爷和舅奶奶每人缝两套衣裳。下午匆忙一见,忘了问继良有几个孩子,赏孩子的见面礼多预备几份,样样都按最上等的来。
管事婆子答应着一溜烟地去了。
大太太一转身,看见忠勤侯兀自一个人在生闷气,他的眼睛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陌生与猜疑。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侯爷,三十年的夫妻,你是否觉得我一直是个贪财忘义之人?”
“你若一直如此,恐怕大家还会防范着几分,不至于手忙脚乱,堕入现在这步田地。”
大太太苦笑一声,摇摇头,自己一个人开始吃饭。
忠勤侯对这位夫人始终是有点不摸底,她向来举止有度,遇事从容,眼前如此大祸摆在眼前,她居然还能静静地吃饭,就不觉愧得慌么?
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就问了出来。
大太太平静地回答道:“也愧,也不愧。”
忠勤侯等着她解释,大太太放下了筷子。
“侯爷,事到如今,你还能信我一句半句么?”
忠勤侯冷哼一声。
“我铸成大错,自己颜面扫地,陷全家于不义,我心底里深以为耻,辩无可辩,也不想辩。如果我死可以改变这一切,我会立刻以死谢罪。这是我的真心话。
说不愧,也有我的道理。谁心底里没点幽暗不可见人的心思?功名利禄各有所好罢了。我爹那么廉洁无私,权位不贪,金银不爱,可是一个“名”字却是他的命,身前死后的名声比世间所有的东西都贵重。侯府早年最好标榜忠勇,这些年老侯爷看穿了荣名,再也不想用儿孙的性命去谋取富贵,武将之家以出读书人为荣,他这点心思真敢拿到大街上去说么?“
侯爷叹了一口气,被这番道理说服了。
“我妹妹樱娘你见过,那是何等聪慧美丽,有才有德的大家闺秀,都说相媳妇先看岳母,我向长辈们提起想结这门亲的时候,侯府上上下下乐见其成,大伙不知她有巨额家产尚且说这是一门好亲事,说我贪财至少不全面吧?樱娘家资豪富,德闵是嫡长女,要什么样的女婿没有?瑜儿只是次子,无福袭爵,年幼尚在襁褓之中,性情德行全然不知,照说这时是配不上德闵的。樱娘能慨然答应结亲,信的也是我这个姐姐的人品。我嫁入侯府快三十年了,这件事之前,有谁能戳我的脊梁骨说话?“
忠勤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承认,我喜欢富贵与尊荣,谁不喜欢呢?可我没有为了钱财不顾一切。在择媳的问题上,媳妇的品貌德行是我心里的头等大事,侯府并不穷,只要娶个好媳妇安定后宅,我儿子这一世有现成的平安富贵,德闵的嫁妆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我不想像我爹那样矫情地夸耀清贫,我只是为儿子选择了一个有貌有财的媳妇,有什么好愧的?二叔不也费尽心思想让闺女当皇后么?为儿女筹谋本是父母的责任,我没怪过他贪心。但如果静琳仅仅是个妃子,我惹下的这场祸还会有这么可怕么?“
忠勤侯又点点头。
“德闵自进门以来,始终对我十八年里不管不顾心怀怨恨。我怎么管?我去看他俩一次,就要受一次尚老夫人的侮辱奚落,一次次地给我没脸,一回比一回肆无忌惮。我贪恋了樱娘的嫁妆不假,但樱娘能给德闵陪嫁多少我何尝能跟她计较?姊妹之间也有个体统二字。老夫人想独吞,却反过来对我横加指责。我在她脸上看到一个人贪财的丑陋与急切,如同面对镜子照见我自己的容颜,我感到羞耻难堪,我恨这种感觉。再一想这样的祖母要教养德闵成人,我就失去了对这门亲事的信心。说到底,我想娶的是樱娘的闺女,不是她樊老太太的孙女。继良指责我没有接她过府教导,要我在十八年里,每回都忍受着老太太的挖苦,继续和德闵保持往来,我是真的做不到。如果我不去,派下人去接德闵过府,那位老夫人会闭口么?不可能的啊,她只会更加无忌。说不定,忠勤侯夫人贪财的名声,会比四儿糊涂的名声早上几年传遍北京。我下决心再不登门时,也曾顾念樱娘唯一的骨血,可是想象到万一她养成尚老夫人那般品行,我的心就硬得铁石一般,再也没有一丝的眷顾与怜惜。静珏一死,老八已是我独生爱子,他要不幸福,我这一生过得还有什么意思?若不是易嫁转来转去终于还是把德闵娶进了家门,我原本是打算跟她做一辈子的陌路人了。”
忠勤侯怒道:“那边老太太既然当面如此辱你,你为什么回来不说?不乐意就退亲好了,只怕她高兴得很。”
“我提过,周氏进门之时,我当着你和老侯爷老太太的面提的,你大概忘了。我碍于面子,不敢提起自己当面受辱的事,只说担心祖母和继母养不好孩子。是你说的,没娘的孤女被退婚,世人会笑我们没情义。老侯爷老太太点头说是,我还能说什么呢?樱娘可是我的妹妹啊。后来又过几年,周氏巴了上来,我意会到他们夫妻想用德雅替换德闵。我想,周氏生了这种心思,闺女的教养肯定更加用心,无论如何德雅都要比德闵强很多,苍天可见,那时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给老八娶个好媳妇。谁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反倒让老八活得格外艰难。”
夫妻两人相对,同时发出了一声长叹,大太太忍着鼻酸继续道:“我的静瑜自幼云中白鹤一般,谁不赞他才高行厚,抱宝怀珍,大雅君子。是我这个糊涂的娘,一手把他推进了泥潭,如今我这心里时刻就像滚油煎着一样,该怎么做才能把他拉回来啊。”
言罢再次痛哭。
忠勤侯无可奈何地坐在一边,心底一片茫然。
云锦园里寂然,只有大太太的哭声揪心扒肝地在屋里屋外回荡。
没哭多久,小丫头传话说八爷打问清楚了,舅爷住在登科胡同自己家的宅子里,去登科胡同就能见到。
忠勤侯立刻站了起来,让丫头去催促管家娘子快点准备礼品,再去看看马车预备好了没有,说话间就要动身。
大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拉住忠勤侯:“侯爷,你觉得二叔想的办法有用么?”
忠勤侯说:“有用没用必须得试试,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老八这辈子的名声能不能保全,就看今晚了。”
“定南侯为了吞没樱娘的嫁妆,连亲生女儿都毫不疼惜,如此贪财没有人性,想让他把咬在嘴里的肥肉吐出来,谈何容易?”
忠勤侯恨得摩拳擦掌,“他敢这么着,我亲手打死他。”
大太太笑得苍凉:“打死他就能救得了我的静瑜么?”
忠勤侯心里一动,瞠着眼珠子问:“那依你呢?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我已经疯了,好办法没有,疯主意倒是有一个。”
“你说说看?“
“一切祸事的源头都在继良,趁他还来不及坏事,今晚就派几个人过去杀了他,一把火烧掉那座宅子,永绝后患。“
忠勤侯皱了皱眉头,异样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她哭得头发散乱两眼血红,神态里真的带了几分疯狂。但是面容镇定,抓他的手也很有力,显得意志如钢。
忠勤侯说:“先别说这种话,带全了礼品出来吧,我在二门外头等你。“
“侯爷,你可是上过战场的,别说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你要不敢,我去。“
忠勤侯怒吼道:“闭嘴。“
怒冲冲地出去院子,天已经黑下来了,丫头提了灯笼追了上来,他茫然地愣了片刻,径直往许萱河住的凝碧苑走去。
凝碧苑离得不远,几十步就到了,丫头迎上来说二老爷刚刚已经出门了,这会可能在二门外上车。
忠勤侯一溜烟地追了过去。身后的云锦园大门洞开,丫头婆子扛着一大堆礼物鱼贯而出,大太太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在两盏灯笼的后面。
忠勤侯赶到的时候,许萱河正要上车,他赶忙堵住路,把兄弟拦了下来,斥开小厮,把大太太的建议给许萱河学了一遍。
他的话说完的时候,大太太那一队人马也正好走到了二门外。许萱河怒发如狂,抢过车夫手里的鞭子,冲着大太太来的方向没头没脑就抽了一鞭子。
丫头婆子惊呼一声,四处躲避,当场大乱。
“毒妇!想不到你无耻贪财,还心如蛇蝎。你害得侯府丢人败兴不算,更索性想直接将上下百口人送上死路不成?“
丫头婆子的慌乱中大太太恒定如常,她冷冷回道:“我只想救我的儿子。“
许萱河手指着她,气得哆嗦,“救你儿子?这样就能救下来么?定南侯那么想要査氏的家产,却十几年里没有动手,你以为他蠢得想不到?査氏如此巨大的财产委托于人,手里能没有底牌?你这个蠢货,害得全家还不够么?你想救你儿子,想过我的闺女么?万一事不周密,泄露出去,皇后的娘家,家风败坏至此,亲人灭绝人性,她如何配得上皇后的身份?你要逼着皇帝一杯毒酒送她上路不成?真到这一步,侯府呢?侯府能没事?上上下下这么多子弟,大家的性命前程,你全部当成马棚里刮的大风么?”
许萱河一辈子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看着大太太虎着脸兀自不服,恼的更加厉害了:“还有,这会儿老七媳妇已经知道了内情,你杀了査继良,杀老七媳妇不杀?万一捷哥也知道了呢?丫头婆子也知道了呢?你是不是要去灭了老七的满门?再一把火也烧了春芜院?”
忠勤侯吃了一惊,大太太虽然低了头,还是一副倔强的姿态。
“是了。老七灭了门你也不在乎,他不是你生的,疼不到你身上。但老七能依着你么?他手下几万精锐,若冲冠一怒,天大的祸事就在眼前,你区区一个儿子要整个侯府来陪葬不成?何况,老七媳妇那么聪慧过人,她会想不到自己和舅舅处在危险之中?她会老老实实洗净脖子等你去砍?你这点可怜的脑水也想杀人灭口?不知天高地厚!来啊。”
旁边的仆役车夫连同小厮一起应到:“在!”
十几个男人整整齐齐的吼声威势惊人,大太太心里终于虚了。
“把这毒妇给我拖回她自己的屋子关起来。除了送饭送水,任何人不许跟她说一句话。有谁胆敢给她往外带一个字的口信,全家打死。”
许萱河是真急眼了。
这些下人懵了,互相看看,对大太太动粗?不敢啊。
大太太发出凄厉的呼喊:“侯爷!侯爷救命。”
许萱河转身,冷冷地对着自己的哥哥:“你怎么说?”
忠勤侯战场上杀人无算,这会儿也觉得脖根发凉。其实他一点也不想为她求情,不过他也明白,他敢有一字的求情出口,这位兄弟接下来就会下令把他两口子一起关起来,而老侯爷是绝不会反对的。
忠勤侯眼睛一瞪,冲着下人们吼道:“还不动手,等什么?”
众仆役躬身领命,不顾大太太的厉声斥责和凄声呼救,一拥而上,将她抬了起来,在丫头婆子愕然的目光中一溜烟地消失了。
许萱河气得不轻,站在原处喘粗气,脸色狰狞。忠勤侯有点怕他这样子,手足无措地绕着他转圈圈。
二门以内,许静瑜仰面朝天看着星空深邃,心底里满满的都是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人关起来,血玉也就关在屋里了,来不及送还德雅了。呵呵,大太太不丢人我不痛快啊。从此不说自己是个厚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