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贾宝玉。
他如今不过十岁,就是被贾母王夫人等人吹到天上去,也免不了犯些诸如不够自律之类毛病。再加上荣国府男女主子们从老到小就没一个真正懂得自律,贾宝玉这样温柔富贵乡里虚掷光阴也是难免事儿。
以往二太太王夫人再偏疼贾宝玉,总还有一分让儿子上进意思,时不时派人敲打敲打贾宝玉身边丫鬟,也会看着贾宝玉写几页大字,就连贾母听说贾宝玉读书,也会十分欢喜。
可惜自从林家过继了嗣子,贾母王夫人等连番谋划都付诸流水,对贾宝玉约束也就愈发松懈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越是得不到就越是难以放手,以至于她们光想着别人子嗣家私,倒忽略了家里这一个。或者她们觉得横竖贾宝玉是大造化,无需像凡夫俗子一样刻苦读书也会有锦绣前程,所以可以暂且放放?
总而言之,当贾政不知道听了谁挑唆,查了查贾宝玉功课后,直接就赏了他一顿竹笋炒肉,等王夫人得到信儿赶过去救场,贾宝玉手心都肿了,看着好不可怜,疼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嘴里一面哭贾宝玉,一面又提起了去了贾珠,哭贾政也没了言语,干脆一甩袖子走了,夜里也没进正院,胡乱赵姨娘那儿歇了。
王夫人这时眼里只有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宝贝疙瘩贾宝玉,贾琏王熙凤什么早就忘一干二净,倒是也少了一场官司打。
贾宝玉一直住贾母院子里碧纱橱内,这么大动静想不惊动贾母都不可能。于是贾母也跟着心疼抹了泪,第二天百忙之中还抽空把贾政叫过去大骂了一顿。无非是说些老国公世时也是这样教导他们兄弟不成之类话。
老母亲慈训,贾政只能垂首听着,讷讷无言,不管贾母说对不对,他也不能真顶一句,说老国公年轻时候爆炭一样脾气,看不顺眼哪个儿子放倒了就是一顿板子啊。
其实哪家当老子没揍过儿子?也就是荣国府,二老爷教导教导自己儿子就闹腾忤逆犯上了似,不知道还以为贾二老爷揍得是他娘老子呢。
荣国府奴才一直什么都敢往外说,乐意编排主子闲话,等到林崖送了陈潇到陈府后,坐马车里舒舒服服来到京城林府时,便有留守仆人将荣国府近日里鲜事儿拿来说给他听,也好解个闷。
这倒不是林家还有多看重贾家。按照林崖吩咐,是要管事们把京中这一二年间要紧人家比较出名事儿都说一说。荣国府虽然子孙不肖连个朝堂上能大声说话都没有,却是先太太娘家,所以管事们也依旧把荣国府列要紧人家里。只不过别人家里说都是些红白喜事哪位爷们或升迁或贬谪,只有荣国府一家,全是笑话罢了。
林崖听了不过抬抬眼皮,连眉头都懒得为这家人皱一下。
他这趟上京是有正事要办。明面上,他一要准备来年春闱,二要准备送上门去给曾家老太爷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两层长辈相看,正经下聘;暗地里,他还要与三皇子楚容华再叙一叙交情,再拜访一下林如海旧友、同年们。
今儿个才到京里,林崖下车之后几乎是一面走一面听管事们回禀各项事宜,琐事就不消说了,光是听说有正经主子要上京,这府里收到名帖就有半人高,还不算那些自矜身份、辈分等着林崖先过去送帖子拜访,若是一家家都应下,林崖累死都不够应酬这些,哪里还有空去看蠢人笑话。
舒舒服服洗个澡安生榻上躺了,林崖又分别派人带着土仪到了曾陈二府,给曾家长辈们并陈先生母子请安问好,才定下了第二日先去曾家请安行程。
这还是林崖这个准孙女婿第一次上曾家门,自然要郑重上十二分。
早上林崖还没起身,得过林如海特别嘱咐管事们就对着签子把要送给曾家各位主子礼又对了一遍。这些跟昨儿土仪可不一样,是两家书信中说定了亲事后老爷林如海亲自开了库房挑选,绝对是林家十二分诚意,绝对不能磕了碰了。
林如海早就吩咐过,说是大爷年纪还轻,这一科中与不中都不打紧,跟去京里伺候人都是上上等赏,聘大奶奶事情却不能有闪失,不然几辈子老脸也就不必看了,一家子谁也跑不了。
等管事们两两一起把东西验过,又仔细叮嘱过今日要抬东西粗使下人们,养足了精神林崖也由福生寿生等小厮服侍着穿戴齐整,前呼后拥出了门。
这一回是去未来岳父家做客,哪怕连日舟车劳顿疲乏还没有过去,林崖也不能再坐车,而是骑上早早运到京城、养膘肥体壮骏马,由马夫牵着一路缓缓而行,去曾家路上赚足了眼神。
福禄寿三个小厮跟随林崖日子也算久了,此时也各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跟后头,时不时互相挤挤眼睛,露出一丝心照不宣坏笑。
林崖不用回头,光听着身后偶尔传来咳嗽声就能猜到小厮们正暗暗笑话自己,神情虽然还是淡漠如初,耳根处却不禁有些红了。别说小厮们,就是他自己,想起今儿个早上那顿折腾,也是莞尔。
其实林崖今日醒十分早。他前世时对婚姻根本不上心,除了去民政局登记不能丢给别人去办,他是什么都没管,也什么都不意。因此两世为人,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去拜访妻子长辈,说不紧张那是骗人,连早上睁眼,都是梦见曾老太爷考校他怎么也答不上来,一着急急醒。
这样丢脸事情林崖当然不会说,惊醒之后还若无其事又多躺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想出了一个自认还算妥当答复,应该能让曾老太爷满意,才开口叫人进来,也就正式开始了一番折腾。
林崖这副皮囊怎么打扮都好看很,他平时也不太挑剔,不过是下人们拿来哪身就穿哪身,今天早上却像突然长出了那根挑剔神经,禄生连捧了五六身衣裳都不能叫林崖满意,荷包扇套是这个太轻浮那个不雅致,挑挑拣拣,直到外面来催了,才勉勉强强捡了身还算中意换了。临出门前回身一看,能躺四五个人榻上满满当当摆都是衣裳配饰,几个箱笼都是大开,林崖也不禁抽了抽嘴角。
说不定等到日后真成了亲,这群吃里扒外东西还要拿去说给他妻子听,好骗几个赏钱花花。
林崖恨恨咬牙,打定主意今儿个回去就要好好收拾收拾这几个不像话东西。因为闹市中不敢跑马,林崖去曾家路上就把揉搓小厮们招数都想好了。
但是前提是他要先顺顺利利过了严阵以待曾家人这一关。
曾家人也展现了十分诚意,林崖一行人刚拐进曾府占据巷子,曾家这一辈嫡长孙曾大爷就领着几个弟弟迎了出来。林崖虽然之前没有来过京城也没有见过曾大爷,但能走有几面之故曾二爷前面年轻男子也就那么一位,急忙下马相互厮见。
两边都是饱读诗书清俊贵公子,彼此之间十分有话说,又都有意亲近,自然很就聊开了,之后一路穿廊过园,曾家几兄弟是足了地主之谊,十分好客,令林崖心里长松一口气,觉得几位舅兄还算好说话。
谁知他高兴太早了些。
曾家兄弟都真心好客不假,等到了曾大老爷书房,他们也是真心刁难林崖。
高居上首曾大老爷温言问过林如海身体,又听林崖恭敬说了一路上见闻,就含笑看子侄们对自己佳婿连连发问。曾大爷眉目淡然聊起经史子集,曾二爷声音清朗谈起书画丹青,余者再查缺补漏,擅顽曾五爷连花鸟虫鱼都出来了,人人都问林崖“林兄以为如何”,真把个林崖问搜肠刮肚,套用后世话,那真是好几场头脑风暴。
直问到书房里小厮们悄悄续了几回茶水,曾大老爷看着火候也差不多了,轻轻咳嗽一声,曾五爷才心不甘情不愿咽回了要同林崖比划比划拳脚功夫话,恭敬听伯父训导。
曾大老爷心里对这个女婿当然是满意。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曾大老爷心里虽然疼爱曾大姑娘,儿女婚事上考量多还是家族利益。林家别不说,单单一个林如海,那样能力、那样位子,就对曾老太爷看重三殿下助益颇多,关键是林家至今都藏十分好,相比于已经要敲锣打鼓站队京中高门,真是省心了太多。林崖本人又跟三殿下有旧,以后一个天子近臣跑不了,从大局上看,再没有比这合适女婿了。
今日任由子侄们难为于林崖,除了要让林崖明白曾家女儿尊贵,也是为了看看林崖本人品行。现看来,处事不慌乱、有耐性,不躁不恼、待人不卑不亢,又确实好学上进,可评个上上等。
曾大老爷心中愈发满意,觉得这门亲事结十分之好,望着林崖神色也就为和蔼可亲,俨然是看自家晚辈了,林崖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可惜还没松多久,就有个打扮上明显高于其余仆人小厮猫腰进来,说是老太爷请林大爷过去说话。
这才是曾家真正当家人,也只有曾老太爷开了口点了头,林家才能正式上门提亲。即使心里明白都到了这一步,曾老太爷反口可能性不大,林崖还是头皮一麻,心内惴惴。
好笑是曾家几位爷们反应。
刚刚他们为林崖领路来见曾大老爷时,那是一个个争相恐后,佳公子气势拿捏十足,这会儿一听曾大老爷要人陪林崖过去见老太爷却都成了不会说话泥胎木塑,竟连个主动请缨都没有。
看来这位曾老太爷积威颇重。
林崖这会儿却没心思暗笑几位舅兄,他担心是自己,毕竟舅兄们都是陪绑,他才是曾老太爷今日要关照重点。只是舅兄们尚能互相推诿以期逃过一劫,林崖却是必须要端出自己人模人样一面让曾老太爷评判。
后还是由曾大爷曾二爷兄弟两个送了林崖过来,还光风霁月十分坦然请“远道而来”林崖上座,与刚刚侍弄过几盆心爱花草曾老太爷亲密接触,他们两个则一齐退后一步,兄友弟恭坐了林崖下手。
曾家讲究厚积薄发,曾老太爷本人入仕也晚,比起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林如海来并不是那么引人瞩目。这份低调一直持续到他孙子都有了,突然一跃成为太子太傅为止。林如海对于曾老太爷评价,就是“深谙中庸之道”。
林崖看来,比起林如海身上浓厚文人习气和时不时流露出峥嵘,自家宅院中怡然自得曾老太爷与其说是当朝重臣,像一个和煦慈爱老人,深藏不露。
曾老太爷也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就顺理成章问起了林崖喜好。曾老太爷本人显然是非常喜爱侍弄花草,曾家晚辈们除了不思进取曾五爷外却都对此道不甚精通,现多了个林崖,听着又稍微懂那么一点,曾老太爷就来了兴致,挪过手边牡丹幼苗与林崖细说。
可怜林崖那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糊弄糊弄曾五爷还勉强足够,碰到曾老太爷这个高手没几句话就要露底。
林崖也光棍,不知道干脆就说不知道,很有几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磊落,曾大爷曾二爷听得他们一问一答身子都绷紧了。
曾老太爷还是乐呵呵,又问了几句牡丹品性,林崖都说不知道,他老人家话锋一转,蓦然问了一句“你瞧咱们喝老君眉还是普洱”,林崖想都没想,又是一句“晚辈不知”。
话一出口,曾大爷曾二爷就抽了抽嘴角,林崖自己还慢了半拍,才白了脸,看着曾老太爷不知如何是好。
曾老太爷笑得十分开怀,挥手叫两个孙儿先退出去,又对林崖招了招手:“你这样子,倒有些少年模样。”
还是那样慈眉善目,林崖却只觉得垂头丧气,比第一次见林如海时还多了两分无措。曾老太爷却仿佛根本没瞧出林崖沮丧,乐呵呵带林崖他院子里随意走动。
也许是年纪大了,曾老太爷对红尘富贵也生出了几分倦怠,他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亭台楼阁名贵花木,而是种了许多蔬果,其中东墙下一架子葡萄长尤其好,这样寒冷天气里叶子还没有掉光,些许绿意映着琉璃瓦片煞是可爱。
曾老太爷显然对这架葡萄也十分喜爱,特意带着林崖过去看。这次他倒没有刻意发问,只是随意说些栽种葡萄时旧闻,让一见葡萄就反射性把晓得农家知识都默默温习了一遍林崖颇觉无力。
末了,曾老太爷才又笑眯眯看向林崖:“林小子,是不是以为我还会问你些稼墙之事?”
林崖面上又恢复了那片谦谦君子模样,这会儿听着曾老太爷问如此直接,连腹诽力气都省了,只是拱手称是。
曾老太爷一笑,捻须颔首:“我嫁孙女给你,是要你给她凤冠霞帔、荣耀一生,你懂这些有什么用?用来沽名钓誉?”
这句话里有两个意思。一,曾老太爷对亲事点了头,二嘛,曾老太爷对豪门世家里一群把归隐田园放嘴边子弟很是不以为然。而且必须要提是,这股对桑麻之乐心向往之风气还是四殿下楚容琪开头。
可是曾老太爷自己也弄了这么个园子。
林崖没有回答曾老太爷问题,只是躬身一揖到底:“晚辈必不辜负老太爷所望。”
曾老太爷要也只是这一句,笑着连声赞好,又问了几句林崖学业进度,才让小厮送林崖出去。
一家之主点了头,林崖再与同辈曾大爷等相见时就随意了许多,曾五爷惯爱玩闹,趁着林崖女婿上门脸皮薄时候连珠炮似发问,还特地问林崖酒量如何,说是要为林崖引荐些素来交好朋友,大家一道吃一席。
林崖第一次过来,自然要谦虚小心一些,便推说自己酒量尚浅,曾五爷听了就跟旁边沉默曾四爷对了个眼色,兄弟两个好一场眉眼官司,林崖瞧眼里就猜着舅兄们还要再给他下绊子,暗暗警惕不提。
热热闹闹又说了一会儿,中午又得曾老太爷、曾老太太赐饭,曾老太爷和几位老爷还罢了,曾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别有深意视线真是让林崖坐立难安。
况且如果林崖感觉没有出错,侧对着他席位绿玉大屏风后头,该是躲了一个会与他相伴一生人。
绿檀木架间露出那一点点绛色绣萱草鞋边儿一动,林崖心也好似跟着颤了一下。
顶着一屋子长辈关切关怀吃了半晌饭,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仪态谈吐,林崖只觉得自己胃病都要犯了,才算功成身退,过了曾家这一关,告辞出来。
心里一根弦紧紧绷了这么久,林崖也有心放松一会儿,就由寿生牵了马主仆几个一道去逛京中市集,看看能不能淘弄点可心意小东西,好让人捎回扬州去哄林崇和黛玉开心。
谁知刚进市集没多久,就碰上了不知道什么稀罕事,看热闹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林崖马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只好下马以步当车,顺口打听了下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能围着瞧热闹自然都是闲人,闲人多半嘴碎,林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旁边汉子就口若悬河为他解起了惑。
却是个年轻娇俏小丫头,摊上了狠心爹娘,花朵儿一样年纪被揉搓很是可怜,家里什么重活都要做,像个丫鬟似伺候异母弟妹不说,这几日生了病下不了力气,还被支使着做针线,现还要顶着寒风上街来卖些自家做花儿朵儿,可怜见。
汉子说着还砸砸嘴,显然对那小丫头很是怜悯。
旁边人纷纷附和,有那似乎知道小丫头家事补了一句:“可不是,谁让那丫头命苦,亲娘生她弟弟撒手去了,留下两个孩子落继母手里,哪里能讨得到好?说不得哪一日就没了。就是天可怜见长大了,多半也是卖了换钱花。”
瞧热闹你一言我一语,林崖听得只是笑,经手过林崖买下甄英莲一事禄生却是越听越觉得耳熟,有心要提醒自家大爷一句,林崖却已经挤到人群前面去了,恰恰正对着众人口中可怜见小丫头。
说是小丫头,瞧着也有十三四年纪,生确实是雪肤花貌,神色很是凄楚柔婉惹人怜,只是半垂着头往那儿一站,就显楚楚之姿,旁边已经有些衣着打扮还算体面年轻男子议论着要救她出火海了。
林崖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林崖目光,秋水一样瞳眸微抬,飞看了林崖一眼。不过是短短一瞬,眼中酸楚惊惶无奈祈盼就传到了林崖心底。
林崖却蓦笑了,边笑边摇头。
若是这女子眉间再添一点胭脂记,不又是一个甄英莲?那被异母虐待段子,也着实是熟悉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