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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这些日子一直犯头痛病症贾母神清气爽起了身,还特地命人去两个都当祖父了儿子那里守着,贾赦贾政两个几年以来头一回得到了陪老母亲用饭殊荣。
别说多少年行事说话从来不得贾母待见贾赦,就是贾政,也因为贾宝玉怕他怕很,许久没有贾母上房用早饭了。今日这样反常,贾赦贾政这对面和心不和兄弟难得心有灵犀了一回,不约而同猜着该是母亲有话要吩咐,愈发不敢耽搁,忙忙赶了过去。
果然贾母不过略进了两口水晶饺,喝了小半碗鸭丝碧梗米粥,眼神扫过两个儿子都没怎么动餐箸就开了口,贾赦贾政正嫌这顿吃没滋没味,也就顺势垂首侍立。
“你们都是抱孙子人了,论理我这孤老婆子就只管享儿孙福气就好。咱们这样人家,我活到这么大岁数,也没有什么不知足。只有一个敏儿,去那样早,你们当兄长不心疼,我却疼很。”
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贾母见两个儿子还是同以前一样神色恭顺,她稍有不满就跪地告罪,心里被姻亲们之间糟心事儿拱起来火气才总算平顺下来,言语间还是带着说一不二威严:“眼看着那个林崖野性难驯、行事不成体统,我这心里就跟油煎过似,这满腹话也不知跟哪个去说,万幸苍天有眼,还有一个林崇,虽说与林崖一母同胞,本性上却是个好孩子。”
这就是明着告诉贾赦贾政,她老人家瞧着林家次子林崇好,要他们兄弟两个听她,要人家兄弟阋墙,帮着林崇夺了家业。
贾赦根本就没想接话。
作为正经袭爵老爷,他除了故去亲祖母老国公夫人留下私房家什,手里连祖宗立下规矩必定要袭爵一房才能承继产业都摸不着。样样都给他长面子原配一病死了,养个儿子跟给二房养似。老太太好事儿想不起他来,这会子就要他去出头。
林家好歹还送了大把好东西来添他私房,就算是不怀好意,那也是真金白银,自家老太太可是一分银子不给,就会支使着人干活。
再说他这正经嫡长子被弟弟压了大半辈子,到现连个正房都捞不上,老太太还想让他下力气把别人家长子压下去,再来一出长幼不分,真当他是个傻子不成。
要贾赦说,人家林妹夫对自家也没甚不妥当,当初妹妹妹夫没儿子,老太太成天惦记着人家家里也有点想头,现人家都有儿子了,还一气儿来了俩,自家又做下那样事,再惦记着可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贾政倒是有心为老母亲分忧。
可是他一向是万事不管,对自家究竟为什么和林家闹到现无法收拾局面也是一头雾水,因此也说不出什么合贾母心意话来。
其实贾政真对王夫人她们做事情一无所知吗?也不然。每次王夫人派人出去,多半还是用他这个贾二老爷名帖,但是他既不关心,也不想关心,现也只有糊里糊涂随便应付两句。
况且关系到长幼家业一事,有些话贾政就真不好说了。
贾母本来也没指望家里这两位只能摆着看老爷真给她出什么主意,叫他们过来,无非是要他们表个态,她才能好辖制儿媳妇孙媳妇们,办起事来才能如臂使指。
贾赦贾政到之前,贾母就晓得这事儿老大估计不会太热心,这会儿仍旧被贾赦那副有气无力沉默不语样子气火气上涌,暗骂一声不是自己养大就是不贴心,便挥挥手叫他们去忙自己事儿,又把王夫人和王熙凤叫了来。
如今贾琏跟林家结下了大仇,他是去不得江南了,可是林崇这么好人选贾母又实是放不下,就与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齐商议,看看如何能哄了这个孩子。
还不等王夫人心不甘情不愿挑个合适人出来,江南那边先传来了林崖中举消息。
科举艰难,多少人都抱孙子了才勉强当上举人。想那故去贾珠,当年因为聪明伶俐会读书被荣国府捧上了天,后来也不是没有下场试过,直到成了亲丧了命留下个遗腹子,都没摸到桂榜边儿。
别看秀才跟举人只差一层,那却是云泥之别,林崖这样小年纪就能一击而中,绝对令人刮目相看。荣国府这儿,直接就刮二太太王夫人失手摔了一只北宋青瓷瓶儿,又接连火眼金睛看出了下人几处纰漏,革了十几个人月钱。
而日夜悬心、连八月十五都过不安生曾大太太终于重重赏了报信下人后睡了个安稳觉,第二日起身就把长女嫁妆又加厚一分,以匹配这样双喜临门好亲事。
不提京中有多少人为这个消息或欢喜或愤懑,林崖却家中琐事安排妥当后,就由恩师陈潇陪伴着坐上了北上大船。
林崖身边原本有四个出身模样都十分出挑大丫鬟,按理说这次出门怎么也该从这四人里挑出一个随身服侍,四个丫鬟也暗地里别了很久苗头。谁知道忙活半天,林崖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让大管家何启列了张单子,把她们连同几个二等一起配了人,真如晴天里一道霹雳,把阖府下人们都震晕了。
倒不是说给她们配人有多么不堪。林崖没有说是要罚,何启就忖度着给她们都找了些差不多小厮,毕竟即使是下人们婚配,也讲究个门当户对。只是她们都是林崖院子里有头有脸丫头,别说曾经还很有那么点当人上人念头,就是没有,也该是主子额外赏个体面,让她们娘老子自己寻人才是。这其中差别,就于是只要门第匹配还是也要看孩子品行好坏了。
既然不是恩典,这次出来丫头年纪也根本就没到林家丫头配人旧例,那就是罚了。一时之间满府下人议论纷纷,都琢磨着能让大爷直接发落出去会是个什么过错。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下人们一辈子都服侍主子,揣摩主子心意,不等林崖出门,丫头们被打发出去缘由就大管家何启有意无意指点下传开了。做奴婢,主子开口是一回事,主子还没开口,你就人大心大有了不该有想头,这次还是小惩大戒,再有犯,养马老汉可还没媳妇呢。
这下子林崖谨院可是彻底安静了下来,提拔上来两个大丫鬟都是规规矩矩,林崖不问绝对不多说一个字,一起子想要走门路把女儿塞进谨院也都消停了。
林崖外有同城举子们要交际,内要忙着听林如海教导并时常与弟妹们一道读书说话,日日忙到夜半才回自己院子,根本没有闲暇意下人们小心思,还是管事们觑着空儿回了一句,林崖才想起自己发作完之前大丫头们之后也没定下随他上京人选,想了想干脆手一挥一个丫头都不带了。
陈潇笑他这是畏曾家如虎,林崖翻翻眼皮没说话。他手脚俱全大男人,身边还跟着一堆小厮长随,哪里需要个娇滴滴丫头跟身边?况且他是真心想要跟未来妻子好好过日子,这世上女子本就比男人艰难些,他要是留些惹祸精身边,让人家好好大姑娘孤身一人林家怎么安心生活?
妻者,齐也。只有礼法地位上尊重显然不是对会相伴一生妻子正确态度,至少他林崖这里不是。林崖信奉是真心换真心。
而且不带丫头确实也方便了许多,船上也没有了那么多内外忌讳,小厮们拘谨了两三日就露出了少年天性,活泼了不少。就连陈潇那样老谋深算喜怒不行于色人,也被这浩浩荡荡运河激出了几分豪迈,每日里拉着林崖一道凭栏远眺、品评世情。
说起来这还是林崖来到异世后第二次出远门。与上一次落魄荒凉相比,这一回可以算得上是金奴银婢风光无限了。只是不知道为何,他思乡之情却比上一次还要重些。也许是之前只有一个林崇让他牵肠挂肚,这一回却多了林如海和黛玉两个家人缘故?
想想当年瘦瘦小小、满面脏污,人还没有椅子高林崇哭得眼泪鼻涕抹了一脸,拽着他衣角求商队管事不要带自己走,反而被生父下死手抽了一棍子倒地上爬不起来事情,林崖不禁十分后悔临走之前对林崇把话说得太重了。
只是再追悔莫及,林崖也不可能现跳下船跑回扬州去,也只能每日里对着林崇黛玉特意送给他,二人合作一本诗集打发时光。
林崖一行人搭是官船,走得又又稳当,不过半月功夫就到了山东济宁境内,天气也变得愈发寒冷。
林家久居江南,家人多半耐不住北方严寒,就是林崖这个走过西北,这几年也养得娇贵了许多。因此一到济宁这个运河上枢纽重镇,这次跟着出来打点琐事管家就领着人去采买些御寒薪炭,林崖则执弟子礼,奉先生陈潇上岸游玩。
别看陈潇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处处贵公子派头十足,到底是只带着个小僮儿走遍华夏能人,连林崖都因为畏寒而有些懒怠动了,他还是兴致勃勃到处走动,比林家那群今儿个你水土不服明儿个我吃坏肚子下人都皮实多了。
先生想要欣赏济宁风物,林崖这个做人学生再想休息也只能咬牙跟上,还要时时刻刻勤谨恭敬。
陈潇也不管林崖昨儿夜里是否又船舱里温书到五天,眼中只有济宁物埠风土。横竖他这个先生是只管布置课业和定下查验期限,怎么完成则是学生自己事儿。
一师一徒外加一对尾巴似小厮信步行了半日,陈潇正得趣时候,前面却蓦传来一阵细弱哭声。
陈潇一皱眉,不由抬眉望了一眼,才发觉他们一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庵堂前。
这座庵堂显然香火不甚旺盛,门上匾额字迹剥落,让人根本看不出上面字迹。门口是连个知客都没有,年代久远青石板缝隙间已经长出了杂草,全无佛门宝象,再配上那若有若无哭声,让人这正午时分没来由心里一沉。
林崖也抿紧了唇,回头给小厮们递了个眼色。
没过多久,去刚才经过小吃摊子喝了碗胡辣汤寿生就擦干净嘴巴儿一路小跑赶了回来,恭恭敬敬说了他打听消息。
这里竟然是济宁望族徐氏家庙。
说起济宁徐氏,林崖一时还有些想不起这是哪一家,陈潇轻声提了句徐蔗,林崖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是哪一户人家。
徐氏确实是鼎鼎有名人家,不过从地方豪门到举朝皆知煊赫府邸还是徐家现老太爷徐蔗发达之后。徐蔗也是昌泰十一年西北大乱得益者之一,如今官拜镇西将军、兵部尚书。
徐蔗本家人丁不旺,他又是少年参军,娶妻生子都边关,飞黄腾达后徐家嫡支大都随徐蔗一房京,留济宁多是旁支庶子。可是即便如此,徐家家庙也不该破败成这个样子。
寿生见林崖面露疑惑,连忙把他打探到消息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徐家老太爷徐蔗发达之前不过是一盘散沙,几房富足些子孙各自有供奉去处,后来徐蔗显赫了就仗着身份重把族里梳拢了一遍,只留了一处家庙供奉徐家列祖列宗,又家庙周围广置祭田,其余几处,便如他们眼前这一个,少了香火供奉就日渐败落下来。
至于他们听到哭声,十有八/九是徐蔗一房嫡出九姑娘。前几日刚刚到济宁,说是孝心可嘉,亲自扶了暴病而亡生母灵柩回祖籍安葬,又要亲自遁入空门,为长辈祈福。
林崖对京中各豪门大户人口姻亲都还不是很清楚,只是根据寿生话推测出徐九姑娘该是卷进了什么阴私里,陈潇面色却是一下子就难看厉害,猛地起身就走,带着林崖等人七绕八拐,济宁城码头边茶楼坐了下来,一面吃茶一面听南来北往行商们谈天说地。
这一听,还真听出了一个大消息。
二皇子忠禧郡王楚容昭私通蛮族首领、勾结边关守将,意欲引蛮族入关篡位,已经被赐死,妻妾全部殉葬,儿女则俱贬为庶人。二皇子母族、妻族都是判合族抄家流放。
算算日子,忠禧郡王府事儿刚出了不到一旬左右,他们从扬州出来时邸报还没送到,这样关系到皇室宗亲边陲战将大事反而与小民们没甚牵扯,是以他们竟然聋子一般到这会儿才知道。
陈潇听完默然坐了一盏茶时间,一副出世高人模样冷着脸回到船上后,突然就笑了,笑容里是难以形容讽刺轻蔑。
“你可知道天上又没落雷,徐家怎么就好端端暴毙了一个正室奶奶,又送了个嫡出姑娘到那样破庙里等死?”陈潇清俊眉眼带着不加掩饰冷意:“我教你一个乖,让你看看这些大户人家是个什么东西。徐九姑娘父亲是徐家二老爷,娶得是平城周家姑奶奶。”
平城周家,那就是忠禧郡王妃母族了。
林崖哑然。
如果是这样,那徐家岂不是忠禧郡王府一出事时候,就逼死了出身周家媳妇,又把亲孙女撵了出来?多半是怕罪人之女拖累了自家荣华富贵,干脆弄死了事。
瞧见林崖眼底难以掩饰震惊,陈潇笑得愈发讥讽:“他们又怨得了谁?这样好风气,还是当年义忠王爷故去后周家自己兴起来。平城周家当日哈巴狗儿一样求了临洮许家女儿去,扭头一出事,就把人家女儿病逝了,听说嫌弃年轻福薄,连祖坟都没让进。那一年京里风调雨顺,却不知道多少后宅女眷年轻福薄,能有命出家都是夫家慈爱。你且等着瞧,咱们这次进京,不知道能碰上多少要给自家添鳏夫寻继室人家呢。”
这些旧事牵扯颇大,林崖倒是听过几句。
当年并不是人人都能直接老辣无耻弄死并没有多大过错儿媳孙媳,奈何先动手几家竟然得到了当今褒奖,儿孙还有升官,剩下人家自然也就闻风而动,闹得十分不堪。
林崖本人对此十分不齿,可这样行事俨然已经成了风气,也只能说现真是纲常崩坏、世风日下了。
师徒两个又枯坐片刻,陈潇罕见露出一副懒怠说话样子,没过多久就将林崖赶了出去,晚膳都没有出来用。
他们济宁也只停留两日,林崖左思右想,第二日还是让小厮们走了一趟,编了个化名去那处庵堂布施了十两银子,谁知小厮回来之后悄悄禀报,说是遇见了陈先生身边僮儿,也去捐了十两香油钱。
林崖听了,纵是心中苦闷也不禁抽了抽嘴角,师徒两个再见面时却都跟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似,依旧是陈潇一边力求用功课压垮林崖一边拉着唯一弟子饱览秀丽江山,林崖则一根蜡烛两头烧,又要做文章又要舍命陪先生样子。
十月中时候,林家一行人终于直隶境内上岸登车,改从陆路往京里走。
林家几个得用管事早林崖下场之前就来了京里,这时候林家京城旧宅院也已经收拾妥当,管事们则三五日前就候了码头上,眼巴巴等着。林崖一下船,管事们就围了过来,一阵忙乱后倒将林崖这些日子以来心中那份郁气冲淡了不少。
不过他心里到底存了一段心事,后来还是旁敲侧击打听了下徐家事情,才知道徐家嫌弃媳妇周氏死不清白,不肯为她大办白事,头七都没过就送回老家,据说后是按妾室身份葬了。这样做法虽然凉薄,但是人们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意。
当日码头上等着却不止林家自己下人。
眼看着下船确实是林家大爷林崖,少说有三四路人悄无声息回了京城,向各自主子禀报。
腰伤初愈又一连添了两个姨娘贾琏近几日过依旧十分没有滋味,这日他正与大舅子王仁外头吃酒听戏,心腹小厮来旺儿就弓着腰进屋小声回话,而另一边王仁身边也多了个附耳密报下人。
贾琏与王仁因为贾王两家几辈子姻亲关系也是多少年老相识了,这会儿一对眼,就猜到彼此收到是同一个消息。
王仁挥退下人,有些浮肿眼皮一动,想起之前贾琏与林家小子那不可说过结,脸上自然而然浮起一丝笑意:“君子不夺人所好,琏二哥先请。”
这就是把亲手收拾林崖机会让给了贾琏。
刚才听说林家小子马上就要进京了,贾琏牙根咬都有些疼,这会儿王仁表示先不插手,他自然称心如意,也不管王仁是不是要玩一出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先道了声谢:“好说,改日雨霖阁,我欠舅兄一席。”
什么样了不得野种,当初仗着扬州是林家地界那样折辱于他,如今到了京城,不把他收拾哭天抢地再也没有脸面见人,他琏二爷名字就倒过来写!
冷眼瞧着贾琏有些狰狞面色,王仁笑眯眯与他一碰酒盅,仰脖干了杯中酒。
而荣国府正房荣禧堂内,王夫人也得着林家小子即将抵京消息后含笑放下了茶盏,由心腹陪房周瑞家陪着,一起到了院内单独供奉小佛堂内上了一柱香。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闯进来。一个无知小儿也来坏她事,这次定要叫他有命来没命回。
诚心诚意拜了半晌,王夫人站起身来面容端肃出了佛堂才淡淡开口问起贾琏夫妻去处。周瑞家不敢说琏二爷近对这边一直不冷不热,只好推说临近年关,八成是忙铺子里事儿,王夫人这才罢了。
谁知一直等到掌灯时分,还没得着贾琏消息,贾政书房里伺候着小幺儿先慌里慌张跑了过来:凤凰蛋贾宝玉又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