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含笑望着那小丫头,四周议论声却渐渐低了下去,有些胆大已经开始来回瞄林崖与那女子。
实是因为林崖生太好,此时一副悲天悯人无害模样,身上衣衫又都是一般人见都没见过稀罕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子公子。市井话本儿流行不就是豪门公子贫家女?觉着今日又能出一本风流佳话人不少数。
林崖却注定要让这些人失望了。
他似乎是瞧够了热闹,竟然转身就要走,惊得笃定他会上前两步救孤苦无依弱女子于水火众人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再看看林崖,那真是一丝一毫留恋都没有。
林崖要走,那一直只是无声落泪少女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其声幽然哀婉,犹如小兽哀鸣,瞬间就有一等心肠绵软见不得人受苦红了眼圈,有一个站林崖身后年轻汉子仗义执言,拦住了林崖去路。
“我看这位大爷衣着豪富,瞧着也像是仁善之人,何不雪中送炭,帮这小娘子一帮?”
这话说得再明白点,就是说看着你是个大家公子,原本就使奴换婢,手上也不差钱,不如你就带了这小娘子走,于她是再造之恩,你不过举手之劳。
说话汉子并不算高大,面相倒是忠厚老实很,此时张臂挡住林崖去路,两人一个浑身绫罗遍体锦绣,一个衣衫破旧浆洗都有些发白,哪个能得旁人心底认同已经不用多说。
正要挤到林崖身边小厮们当时就恼了,只是一贯抢前头代林崖呵斥叫骂寿生这一回却没说话,还一把捂住了也想争功禄生嘴巴,让指望着再看一出大家奴欺压良民戏本人落了空。
无故被人抓着要当冤大头林崖赞许睨了寿生一眼,看向拦路汉子神情带上了几分激赏,甚至还拱手为礼:“兄台侠义心肠,小子多有不及,愧不敢当。”
说到此处,林崖见那汉子面露得色,话锋就是一转:“只是我若带走,到时候天长路远,未免致使姑娘骨肉分离,难叙人伦,不如我将银钱赠与兄台,以兄台侠义心肠,必然能安排妥妥当当。”
林崖久居江南,口音与京城人士当然不同,他这个借口果然令众人频频点头,林崖也不多话,直接命福生把他们今日出门带碎银子都拿了出来,递到一时哑然汉子手中,大步走了。
那女子倒是想跟林崖身后我见尤怜道谢,只是她那样娇弱,哪里挤得过人潮呢。又有一等看热闹不嫌事大七嘴八舌劝拿了银钱汉子些去姑娘家里,救人于水火,反而比之前热闹。
毕竟对于古人来说,林崖送金,眼瞅着是要玉成这汉子与姑娘缘分,实是一桩美谈,他们也是很想亲眼见到团圆结局。
直到去远了些,林崖温润神情才透出了几分凝重。
“你们说,这世上是蠢人多些,还是聪明人多些?”利落翻身上马,林崖突然发问,眼中却还是没有任何情绪,只状似无聊来回打量着路过摊铺。
寿生才得了夸奖,正心头上,话比往常还些:“当然是聪明人多,蠢人总是做错事情,后害自己没了下场。”这样世道,不得好死多了去了,总是犯蠢,那是要断了一家子活路。
林崖听了,即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却是愈发沉默,只有看到精巧稀罕小玩意时才会下马亲自过去买下,再交给小厮们收好,就这样随走随逛,慢慢回了府。
管事们都已经从先回来报信人那里听说了喜讯,个个笑逐颜开,一见林崖回来都凑上来贺喜,林崖也笑着散了赏钱,又吩咐给所有下人加两个月月钱,加做一身冬衣。
喜事说完了,林崖脸上笑意不变,下一句吩咐却让所有管事心里都打了个突。
林崖说得很简单,只说从今儿个开始,一直到他离京,家中诸事一律从严、从谨,不许内外交通,不许私自夹带,若是违了规矩,不论哪个统统一百板子扔出去自生自灭。
罚这样重,管事们立即齐声应下,之后却不免打起了眉眼官司,猜测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让大爷出门一趟就这样如临大敌,偏偏近京里大风浪刚刚过去,实没有什么鲜事儿。
林崖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下人们心事,他只是漫不经心独独点了贾家:“贾家那里,到底是外祖家,外家无小事,他们若有点什么,都要报给我知道,不过终究是两姓旁人,你们也要拿得准绳儿。”
管事们又恭敬应下。这事儿他们从老爷病后办很是顺手,无非就是贾家热闹一定要说,贾家人没空见贾家帖子他们做下人不敢接,说话要恭谨,嘴巴要严,带着耳朵别带手。
能当上管事都是聪明人,前后串起来一想,就隐约猜出是这门姻亲又闹了幺蛾子。
虽不中,亦不远已。
林崖看穿路边女子是单为他设局后,心里琢磨了许多事情。一眼就能看出骗局,贾家人真有这么蠢?
从见过贾琏到书中着墨颇多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三代荣国府内当家,再到神隐其后王二老爷王子腾,林崖越想越觉得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
想想书中与贾家有牵涉那些事情,再想想贾家直接想要毒死林如海图谋,以美色相诱这样温和手段根本不像四大家族作风,他们应当是一脉相承,只信奉做便做绝。连女眷们都动辄就是害人性命,绝人子孙,外头爷们结了大仇后就这点子手段,林崖是不信。
除了一个薛蟠是真正人头猪脑,伤他手里纯属自找,贾琏谋划事情是险些就成了,栽了跟头缘由泰半还是因为林如海,和贾琏自以为计成之后狂妄,不是因为他真跟薛蟠一样蠢。
如今大家风水轮流转,到了贾王两家主场,林家过来却只有一个林崖,以王子腾手段和贾琏恨意,多半想留下还是他命。今天这一出,林崖思量许久,越来越怀疑这不过是对方虚晃一枪。
类似计策林崖前世商场用也不少。目无非是让对手觉得己方愚蠢软弱,继而麻痹大意,方便自己一击必中。
这样明知道有人不怀好意,却不知道这把暗处刀什么时候才会落下来感觉实糟糕,林崖虽然面上不显,每日里安排井井有条,或温习功课、或出门拜会林如海老友同年,与曾家也正式下了聘换了婚书,定春闱杏榜放榜之后一月迎亲,心里却总有一种不祥感觉越来越重。
贾家实是太过安静,京中连说林崖这个嗣子忘恩负义还不曾去荣国府拜见嗣母贾夫人之母风声都没有。事出反常必有妖。
其实贾家内里却是跟安静二字丝毫沾不上边,就林崖亲捧了两只活雁到曾府求娶那一日,宁国府小蓉大奶奶秦氏终于继婆婆尤氏早晚三炷香虔诚祭拜和许多人盼望下,彻底病倒了。
只是这一回,宁国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连这位深受几层长辈喜爱看重冢孙妇咳嗽一声都当作天大事情来看,又是请太医又是派人去义忠王府求来神医张友士坐镇,他们只是密密实实封了秦氏秦可卿院子,保证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而后秘而不宣。
自从被西府里送来吃食补下了几个月红,又滑了个胎胞儿,秦可卿身子骨就一直不算健旺,这样丑事又不能声张,她也就强撑着没事人一般继续当家理事、交际应酬。好那张友士确实是个妥当自己人,闭口不提秦可卿这到底是个什么症候,只管开了得用方子来,后来甚至连药材都备好了,让他自己药僮去煎,绝不假手他人,竟然真秦可卿不可能好好坐小月子情况下帮她调理了个七七八八。
可惜这一番心血终究还是要白费了。
张友士早就林崖抵京之前就被贾珍拿着丰厚到令人心惊诊金恭恭敬敬送出了府,府里既没有请大夫也没有抓药,秦可卿就由她两个自小相伴大丫头宝珠、瑞珠陪着,孤零零躺她那间美轮美奂、奇珍异宝多似破铜烂铁香闺里。
其实经过大半年调理,秦可卿面上气色比起刚落胎小产时已经好了许多,这会子哪怕是卸了脂粉细瞧,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病色,只是她眼中弥漫着绝望太过明显,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死气沉沉、生机断绝,纵有倾城美貌也不复往日灵动摄人。
秦可卿无法不绝望。
虽然还是雕梁画栋住着,龙肝凤髓吃着,昨儿院子里一个粗使丫头还因为想要另攀高枝对出去传话宝珠口出恶言而被贾珍活活打死,她却知道自己是逃不过少年夭亡命了。
秦可卿根本就不是什么养生堂里无父无母孤女,她本人也对自己身世一清二楚。她母亲,便是原本应当和亲塞外真正贞静公主。贞静公主与先太子有了不该有情份,使了偷天换日计策出来做了先太子外室,又有了她。先太子当年是打算着等到自己登基就把秦可卿母女接进宫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先一步走了,太子系大厦倾倒,贞静公主如水一样美人经不起风浪,也秦可卿儿时撒手人寰。随后秦可卿便被秦业抱走,又被别有居心贾敬聘给了自己孙子。
就是因为清楚自己身世,秦可卿比任何人都明白,她能顶着五品小官养女身份嫁入宁国府做嫡长孙媳凭根本不是什么德言容功,唯一理由就是她是先太子外室女,贾氏一族觉得她嫡兄也许能成为本朝第二位皇太孙、君临天下,想要靠着她飞黄腾达。
不然她一个做媳妇,也没有什么硬仗腰子娘家,哪里就能把占了孝道大义继婆婆尤氏逼成那样?一进门就越过婆婆当家理事,那时候尤氏还颇得宠,她跟公公贾珍也是清清白白。
可是如今,这天变了。
西府荣国公一只心底下始终看好甄贵妃一系,秦可卿心里清楚很,两府之间也曾经为此发生过不少龌龊,中间又夹杂了个墙头草随风倒王家,她为了帮两个王家姑娘醒醒神还特地下过薛家人面子。
之前她心痛腹内孩儿,迟迟下不定决心送这不该来孩子一程,贾珍甚至头脑发昏,想要她把孩子生下来,当贾蓉孩子养大,王家借西府手帮她定心,也是应有之义,所以无论是失了孩子后郁郁阴沉了几日贾珍还是夜里偷偷流泪她,都没有跟西府闹僵,今年早些时候还大肆操办了一场两府合欢宴席。
原本以为这样人人都藏了一肚子算计日子至少还要熬好些年头,没想到西府这么就说服了贾珍父子。
王图霸业、位极人臣,这样诱惑面前,一个还算心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秦可卿不是不明白,天家这样事情实是太多太多,正是因为她太清楚自己身份,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没当自己这辈子还能善终。可这人呐,只要一天没有事到临头,就总幻想着自己能有所不同。
结果还没等到大位之争结束,自己就成了弃子。
想到自己被软禁院子里之前与贾珍共处后一晚,秦可卿没有去想贾珍那张满是愧疚脸,而是眯着眼睛细细回忆自己从贾珍案上拿起信。
不过寥寥几句,说西北蛮族贪狼营劫掠数城,焚毁城池滥杀百姓,平西将军领兵驰援,与贪狼营短兵交接,终蛮族败而西退,边关已经平靖,圣人龙心大悦,不日即将大赏平西将军等有功之臣。
贪狼营名头举朝上下谁人不知?那是能止小儿夜啼活罗刹,披着人皮鬼,平西将军这个功劳确实太大,不能不赏。
而且秦可卿还知道,平西将军是甄贵妃长子四殿下门人,是甄家一系栋梁。
想来也正是因为西北不世奇功,让贾珍父子终放弃了自己。谁让四殿下如日中天,而她嫡兄却胸无大志,老大年纪没有丝毫建树,没有一点登临大宝希望不说,还行事不妥,被四殿下厌弃。
贾家人品性,哪怕贾珍一向将她视若心头宝,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惹君不。这不,事情还没见分晓,自己已经“病”了,而贾珍为了哄小产后自己开怀,下令不许再接来尤家二姐三姐,也重回到宁国府,同她们姐姐尤氏一起住了国公府正院上房。
深吸一口气,秦可卿也不披外衫,就穿着一身雪白中衣下床坐到了妆台之前,拿起檀木莲纹梳有一下没一下理过凌乱曳地乌黑长发,秋水双瞳不经意间望见镜中自己依旧年轻容颜,泪水突然就溢出了眼眶。
男子纵横天下、覆雨翻云,她生为女子,就只能随波浮沉,一生悲欢离合皆不由己,如今旁人不让她活了,她也就只能困这座院子里慢慢熬,熬到他们觉得她该死时候为止。就连母亲死前抓着她叮嘱那些话,她终也没有做到。
可是但凡有一线生机,谁又想死呢?
当年母亲临去时记忆猛然跳入脑海,这些日子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秦可卿也不知是哪里来力气,猛然赤足向外跑,如瀑般长发拂过微风,这副披头散发模样惊得院子里下人们都瞬间失了神,竟然真让秦可卿跑到了院子门口。
眼看着小蓉大奶奶真要跑出去了,丫头婆子们这才吓出了一身冷汗,慌里慌张冲上来阻拦。而其实她们冲过来之前,秦可卿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去看花园里只留下一袭如花背影不知道是尤二姐还是尤三姐年轻女子,也没有看贾珍大惊失色慌忙往廊柱后头躲藏狼狈模样,只是微微垂首,任由长发滑过面颊,遮盖住那副被贾珍赞为“月里嫦娥不过如此”芙蓉美面,深深、静静看着已经磕碰出伤口双脚。
三日之后,大肆表彰平西将军功绩圣旨终于昭告天下,又宫中大宴三日,连终于从交际中脱身,开始闭门读书林崖都得到了消息。即便他不免为平西将军身份大皱眉头,边疆安稳总是一桩好事,他也没有阻拦家中下人私下赞叹平西将军言论。
可是这次宫宴却出了大事。
宫宴第三日,当今照例去了这两年一直颇得省心甄家玲珑二贵人之一玲贵人处歇息,半夜却突然昏厥,惊得满宫上下面无人色,醒来后就大发雷霆,连甄贵妃都得了呵斥。后,暴怒当今竟然命人把玲贵人绑廊柱上活活打死了,死后都不许人收尸,直接丢进了焚尸炉,死无葬身之地。
紧接着,就许多人猜测着甄家要倒大霉之时,当今却像突然回过魂一样,下旨厚赏了甄贵妃并四、六两位殿下不算,还派人南下金陵,赏赐甄老太太,用行动表明甄贵妃并她膝下皇子依旧圣宠不衰,连同玲贵人一起进宫珑贵人都进了分位,成了珑嫔。
这一场宫廷风暴刮得人不明所以、无所适从,林崖听说之后却只担心一件事情,就是当今身体。
按照现京中悄悄流传消息,当今从这次昏倒醒来之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了,仿佛是一场小病引出了多年隐患,再也没能上马握弓不说,日日都要御医身边候着。
按照现情形,不管三皇子楚容华有什么谋略,一旦当今有个好歹,甄贵妃一系有正率军回驰不日即将抵京平西将军,有统领京城兵马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江南还有个甄应嘉,怎么看都是稳赢。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继续刻苦读书,暗暗祈祷当今千万要撑住,至少撑到明年春闱之后,让他谋个出身再说。
神明似乎确实听到了林崖心愿,当今虽然时常头痛脑热惹得满朝都人心浮动,却一直没有真龙驭宾天,甚至还撑着主持了年大典。反倒是身子听说还算健朗户部尚书腊月里吃多了酒,当场磕死了。
户部尚书死得蹊跷却查不出什么内情,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挑个尚书出来,主持一部公务。按本朝规矩,户部尚书一职空缺一般是要么由户部左侍郎顶上,要么从其他五部平调一个尚书过去,可当今也不知道是不是病糊涂了,看都没看别折子,直接御笔朱批,亲自点了一个户部尚书。
江南巡盐御史,林如海。
这下子真是满朝皆惊。
已经向四殿下表过忠心,只等着走马上任户部侍郎不说,甄贵妃一系不免惊疑不定,吃不准当今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而当今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点任户部尚书人选让下面乱成了什么样子,又下了一道圣旨,晋封六皇子忠肃郡王为亲王,享双份俸禄。
随着这道圣旨,六皇子瞬间压倒嫡亲兄长四皇子,成为本朝皇子间第一人。
调令与六皇子晋封邸报几乎是前后脚送到了扬州城。
将小厮们都遣了出去,林如海将调令和邸报都仔细收好,便一个人书房里默坐煮茶,天黑了也不点灯,任天边月华倾屋内,映着琉璃杯泛起点点萤火之光。
还是黛玉听说了此事不放心老父亲,亲自提着灯笼过来劝。
书房内一片漆黑,八角宫灯烛光便显得十分耀眼,林如海知道闺女儿十有八/九要埋怨自己不保重身体,干脆先另指一事引开黛玉注意。
“咱们要上京去寻你大哥哥团聚了,玉儿欢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