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讷地望着他轻衫如玉的模糊背影远去无踪,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呆了一呆,少顷方才低下头去,下意识地牵起翁小杯的衣角说道:“呃……小杯,我送你回家吧。”
“唔……那叔叔呢?”翁小杯一脸天真茫然地问我道。
我轻哼了一声,旋即挑眉回应她道:“那个叔叔他不是好人,我们不管他。”
“真的不管他?”
“不管。”
“好吧。”有意无意地裹了裹身上那件余温尚在的黑色外袍,翁小杯鼓着一张小嘴在旁小声说道,“姐姐你好生奇怪啊,比我阿娘还奇怪。”
眼角无声一抽,我一脸不服道:“我哪里奇怪了啊?”
“姐姐你明明很喜欢叔叔,刚才也一直在盯着他看,却总是说不好听的话欺负他。”翁小杯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面色霎时一红,我正要开口辩驳个一字半句,却是忽然又听得她低声说道:“我阿娘也是这样。”
“呃,你阿娘是哪样?”我一张薄脸烧得滚烫,却硬是忍不住继续追问她道。
“就是……我有的时候也不太懂阿娘在想些什么。”亮晶晶的眼珠子微微一黯,翁小杯喃声说道,“阿娘平日里总要摆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来凶阿爹,偶尔还会生气了大声骂他。可是每次骂完了,又会偷偷担心他休息不好,偏还要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去,不让我吵他睡觉。所以一直到今天以来,我都许久没和爹爹好生说过几句话了……”
嗯……话虽是这么说吧,但是哪家夫妻不是这么吵吵闹闹地过着小日子的呢?
我脑袋转也没转半下,正要凭着意识脱口而出地回她些什么,然而话刚挨到嘴边的时候,却又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
不对劲啊……
这翁小杯口中所说的话语,和曲红絮昨日夜里哭着所阐述的内容,乍一听起来确实还算合理,然而若是将它们一字一句地拿出来仔细推敲的话,却是能无故揪出不少不太合拍的漏洞来。
我们昨日刚来到轶水镇的时候,对于这里的具体情况根本就一无所知——然而就在这极为迷茫困惑的一段时间里,是曲红絮向我们这群无处可归的异乡人施以了援手,甚至无偿地给予了我们宝贵的落脚之地,所以,在事后我们才会无条件地选择相信她。
可是,如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换一个角度重新来思考呢?
额间无端冒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我眸色微沉,复又蓦然出声继续追问翁小杯道:“小杯,你能不能告诉我,昨天傍晚我们初次遇到你的时候,你也是刚好被你阿娘赶到屋外去,对吗?”
“是啊……”翁小杯一脸木然地点头道。
“然后你在屋外一人游荡的同时,你阿爹的人也正在屋里待着,对吗?”我又道。
“应该是的。”似有似无地撇了撇嘴巴,她拧眉对我说道,“因为阿娘刚赶我出门的那一会儿,我听到她骂阿爹的声音了。”
——我听到她骂阿爹的声音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问题必然就是出在了这个极为矛盾的地方。曲红絮曾说,翁小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她阿爹已然亡故的事实,可是如今瞧着她这副懵懵懂懂的单纯模样,我反而倒觉得她不是不愿相信,而是压根就对此一无所知。
或者,再说得稍微严重一点的话……兴许那曲红絮对我们和对翁小杯所使用的,根本就是两套不一样的说辞,而恰又因为翁小杯还只是个心智未全的天真孩童,所以她曲红絮完全不用担心我们会从一个小丫头的话中挑刺捡漏,质疑真假。
如此一想,便愈发会觉得事情的本身,其实早已远远超出了我们能够想象的范围。
若有若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我心道,倘若所有的问题果真是出在这行为诡异的一家三口身上,如今的沐樾言却是贸然一人前去蹚这滩不知高低深浅的浑水——待到届时,又会遇到什么无法预料的生命危险呢?
沿途拉着翁小杯稚嫩纤细的小手一路走到了她家门口,我眸色沉重地停下了脚步,兀自仰望着头顶刀割一般支离破碎的淡薄光线,半晌沉默不语,却终究是抑制不住心中渐渐涌上的层层波澜。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缓缓弯下了腰身,转而对翁小杯轻声说道:“小杯,你自己乖乖进屋里把衣服换了好不好?姐姐这会儿有些要紧事,不能在这里陪着你了。”
翁小杯听罢微微一怔,旋即仰头一脸茫然地问道:“啊?姐姐要去哪里啊?”
“我去哪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好不好?”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温言道。
“唔……好。”略有踌躇地点了点头,翁小杯怯声应罢,倒也还算听话,回身便拉开了屋外大门挪了进去,开始小心翼翼地于柜边翻找起干净可换的衣裳,而我则顺着她的动作朝门缝里端匆匆地瞥了一眼,见着其余的人都还尚未归来,亦是无意在此地长久逗留,转头便沿着回时的小路迈开了急促的步伐,丝毫不愿再拖沓半分。
彼时半空之中斜阳淡薄如水,落地即是大片细腻有致的昏黄光晕,然而仰看那天边倦意缭绕的层层云烟,便大致能瞧出此刻约莫也该是离日暮不远了。
我凭着直觉沿路返回了方才埋葬翁凭的小树林里,只想着沐樾言那厮大概也是抱有同我类似疑虑和想法,所以才会一溜烟地迅速冲回原地,试图将一切事情打探明白。
然而说到底,我又是为什么非要屁颠屁颠地随着他的脚步,一路恬不知耻追在他的身后替他操这份多余的心呢?难道都过了这么久了,我顾皓芊还是没能改掉往日里那卑微而又没脸皮的坏习惯吗?
越想便越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又不慎犯了一个惹人发恼的大错一般,震得整个脑袋都在沉甸甸地发麻。
步履匆匆地穿过了大片枝叶枯萎的矮小树林,我一时心乱如麻,却也因此并未注意到沿途不断变来换去的风景,遂待到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下意识地在翁凭的墓碑前缓缓站定。
——此时那些前来扫墓的曲红絮与陆羡河等一众人已然是没了踪影,唯独在石碑前留了一沓烧成干灰的纸钱于原地随风飘舞,不过片刻之余,便是朝着各个方向散得七零八落,消失殆尽。
如此一来,我心中疑虑倒也不由更甚——分明方才在屋中也没能瞧见他们的身影,如今小跑一路追到了这墓碑跟前,却亦是不曾寻得半点踪迹,那么遍观这几乎只有巴掌般大小的来回两块地方,他们又能窜到哪里去呢?
正待我一人木然站在翁凭碑前不知所措的时候,那极为敏锐的双耳却是不经意地微微一颤,下一秒,即是陡然察觉到一阵细腻如风的微渺响动,和着周围起伏不定的枯叶摩擦声音一道传来,倒是颇能给人几分和谐融洽的错觉。
然而我早前在箫霜园的时候,就曾经因着这般疏忽而着了一次书珏的道,遂如今再度遇到周围传来的一丁点风吹草动,便纵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吃这个大亏了。所以,于那细微风声靠近我耳畔的一刹那间,我早已是警惕得全身紧绷,即刻从腰间捻出一束尖细锋锐的银质长针,猛地一下朝着动静大致所在的方向便是决然掷去,丝毫不曾有半分犹疑——不过少顷,但闻一阵石沉大海般的轻闷轻响,我还未能抬眼将当前形势瞧个清楚明白,便权当是没能一次投个准稳,遂二话不说,扬起胳膊就要发起第二波攻势。
然而,偏偏正于我捻针而出的一瞬之间,周围风声却是陡然大作,近乎是毫无征兆地掀起了地面上一大片蹁跹而舞的枯枝残叶,而与此同时,一抹玉白身影亦是从天而降,匆匆三两步于我身边稳稳站定,复又一把将我手臂紧紧扼住,凌然出声斥责道:“你在弩手的地盘上班门弄斧,果真是不怕死么?”
听到来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淡声音,我便立马是不由自主地松下了一口气来,却也硬是被他的突然出现骇得整个头皮一麻,下意识就将手臂从他掌心狠狠抽了出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死不了,不用你管!”
话虽是这么说的,我倒还是将手中银针悄悄地收了回去,抬眸迎上沐樾言那张冷得像是覆盖了万年寒霜一般的清俊面孔,心道,依他那副喜欢独来独往的疏离脾性,估计下一句又该是要开始数落我的不是了。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那厮当真是眸色一凝,复又冷下了声音责问我道:“不是让你送那小姑娘回去么?你又跑到树林里来做什么?”
我心中早有预备,遂连连瞪着他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来找我师父不行吗?”
这话倒是生生把他逼得一愣,拧眉瞧了我半晌有余,却硬是没能憋出一句反驳的话来,遂兀自沉默片刻,终像是泄了气般无奈而又懊恼地对我说道:“……没说不行,你去找便是了。”语毕,果真是没再开口同我理论些什么,径直转过了身去,便是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而我亦是被他这番举动给整得够呛,跑了一圈路,好不容易摸到他的人影了,偏又不那么想和他说话了,遂也只好赌着气与他分路而行。
这下倒是好了,我原是一路冲回来想和他具体研究一会儿关于翁凭的事情,哪知往日在那谨耀城的余怨未了,纵是见到面了,也难免要干瞪着眼睛一通乱怼,一直等到最后,自然就演变成了谁也不待见谁这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
望着一地参差不齐的细碎枯叶,我心中虽说是恼火得厉害,而那沿路向前的脚步倒是从没因此停过半会儿。
——在眼前这片埋葬着翁凭遗体的小枯树林里,满目皆是枝条稀疏的纷乱剪影,然而一路缓缓走来,我却是未曾瞧见任何一座同镇居民在此修筑的其他坟墓,遂单单只是这样粗略一想的话,便会隐约觉得这翁凭一家人的行为举止实在是让人琢磨不清,参悟不透。
然而,越是这么绞尽了脑汁地往死里猜测,却但是越是无法将其剖析个清楚明白,遂我当独自一人沿着那墓碑附近晃悠了一个大圈之后,还是决定到它内圈的一定范围里去打探个究竟。
所以木然杵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之余,我又不太情愿地转过了身去,刚要抬起腿来往回迈出那不可多得的第一步,却偏偏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好死不死地一脚踩上了草里一块圆润而又突兀的大石头。
下一秒,便是毫无预兆的膝下一软,瞬间失去了全身的重心,朝着那满是枯枝碎叶的地面狠狠地跌了下去。
待到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渐渐地意识到,原来真正软下来的,并不是我的膝盖,而是那看似坚硬,实则是正在微微下陷的空心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