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不错。”话音未落,陆羡河已是抚掌大赞道,“阿芊,你到底还是聪明啊!”
我抿着嘴唇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而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朝沐樾言所在的方向幽幽飘去。
听完我这一长串彻头彻尾的分析,他亦是沉了眼眸思忖了好一段时间,良久方才微微抬颌,继续捻着那支带血的短箭细看道:“……如果他果真是为了试箭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取命,那么这件事情就并不是我当初所想的那样简单了。”
陆羡河幽幽叹道:“试箭亦或是取乐,再或是两者皆有。又兴许……他现下已是杀人成性,无法自拔了。”
沐樾言却是冷下了声音,凌然说道:“我平日里鲜少将这枚小型□□示于人前,只是当初卧底于段琬夜麾下的时候,常有危急状况突发,所以他也算是见得不少。”
陆羡河听罢登时敛了面上笑容,凝声对他说道:“你这小暗器造得精巧易藏,实为一件杀人无形的上好利器,任是哪位有想法的人看在了眼里,都难免会叫人照着样子仿制一二,以供己用。”
“正是如此。”沐樾言颔首道,“倘若依照这个思路来调查下去的话,这轶水镇一事,大可暂时推测出是段琬夜在派人潜伏于此,专挑了这么一个偏僻的村镇来造箭试箭,暗中作祟。”
“如果事情当真是如我们所推测的这般严重,那事后还务必要向太子殿下说清禀明,绝不可疏漏半分。”陆羡河正色道。
“是。”沐樾言亦是决然点头道,“待我将那藏在暗处的嚣张贼人捉拿在手,定然会给殿下一个详尽的交代。”
事已至此,倒也丝毫不容得再拖沓半分。原以为这轶水镇上频繁出现的暗杀事件,也只不过是居心不良的狂徒在此以伤人取乐罢了,却不想,这背后的细节竟是缜密得引人深思。如果此事果真是由段琬夜派人在幕后私造兵器,意图引发战争的话……那么就会直接牵涉到谋逆夺权这一阶层的问题了——倘若我们到最后都未能揪出那造箭杀人者的真正底细,后果亦是会不堪设想。
如此一来,我们师徒三人的浮缘城一行也不得不暂时搁置在一旁——在此等严肃的重大事情面前,任凭是谁都要首先分清孰轻孰重,所以当陆羡河提出要暂留于此以助沐樾言一臂之力的时候,我也并无任何异议。
在简单地讨论了近来几日的大致打算之后,我们便决定暂时以翁家母女的房屋为落脚之处,以此更深地追查那杀人魔头近日的不明动向。恰好那曲红絮以往一人住时也是害怕得打紧,如今骤然多了一群不同的人围护在她的房屋内外,自然是会多上几分特殊的安全感——不过,光是在她那狭窄拮据的小屋中一直混吃混喝,我们也难免会有些过意不去,遂于午时饭后,见着她正一人提了鲜花纸钱等一类物什预备着去探望亡夫,便干脆提议同她一道前去,到届时扫墓除草的时候,也不至于害她太过辛劳。
曲红絮曾经说过,那翁凭乃是个极度恋乡之人,遂他死后的遗体,便是依着他生前所愿,葬在了屋后几里开外的小树林里,而后立石为碑,永世与故土相依相伴。
出于对死者必要的尊重与礼节,我还特地前去给那翁凭缓缓上了三柱清香,陆羡河则押着书珏一并站定在石碑前满面沉重地闭目默哀,以此慰藉那死不瞑目的无辜亡魂。而再回头之时,我恰又是一眼望见了曲红絮那张愈发黯然而又无力的憔悴面庞,一时之间倒也着实是不忍再继续朝她多看几眼,遂上完香后便兀自一人后撤了数十步远,以留予她一个缅怀丈夫的安静环境。
我原以为在这么多人里,大概也只有我一人受不住那墓前悲戚哀怨的压抑气氛。然而,当我穿过树林走到附近流水潺潺的小溪边上时,却是意外地发现翁小杯也是默不作声地趴在一旁的浅滩之上,百无聊赖地握了一根树枝在挑动那水底的沙泥。
这孩子到底也是可怜。我想,分明她阿爹的墓碑就摆在她家后面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她却是始终不肯相信阿爹已经亡故的事实。
心底略微有些怆然,我便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自她面前极轻地蹲下了身去,缓缓出声问道:“小杯,你又一个人在这里玩些什么啊?”
翁小杯回头望向我的面颊,旋即放甜了声音笑嘻嘻地回答我道:“玩泥巴~”
“你为什么喜欢玩这个呀?”我略有些无奈地提醒她道,“水里的泥巴脏兮兮的,弄在手上,多不好看。”
“好看!”翁小杯睁大了眼睛,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阿爹玩的泥巴就很好看!”
嘶……原来玩泥巴也会遗传的吗?
我瞠目结舌地望了她道:“你阿爹生前……呸,你阿爹……也喜欢这么趴在水边上和稀泥啊?”
话音未落,头顶却是忽然传来了一阵淡淡的声音道:“她说的是做泥人用的陶土吧。”
下一秒,我的脑袋里便是下意识地炸开了一长条辣椒串似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恨不得在里头开出一朵璀璨夺目的大金花。一旁的翁小杯更是吓得面色煞白,一屁股就扎进了那满是沙泥的浅浅水底,结结巴巴地颤声说道:“黑衣服的……黑衣服的坏叔叔!”
而那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的“坏叔叔”沐樾言倒是全然不以为意,只是漠然抱臂站在小溪的边缘处,板着一张刻薄冰冷的棺材脸迟迟不再说话。
我瞧着这会子正值寒风瑟瑟的大冬天,沐樾言却硬是害得人家可怜娃儿一个猛子吓倒在水里,还沾了一身又湿又冷的泥,便不由得怒从心中起,一边扶了翁小杯的胳膊拉到自己身后,一边用母鸡护崽的眼神凌迟他道:“你在树林子里呆得好好的,没事跑出来吓什么人?”
“我……”骤然被我一通训斥堵得无言以对,那沐樾言愣生生在我面前干杵着,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木然瞪他几眼,我自己心中也难免要生出几分无趣,遂过了半晌干脆偏过了头去,弯腰对一旁的翁小杯轻声问道:“小杯摔伤了没有?让姐姐看看……”
“没有。”翁小杯噘了嘴巴紧紧贴在我身后,复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沐樾言道,“阿爹说了,穿黑衣服的都是坏叔叔。”
“是是是。”我探手轻拍着她的脑袋道,“他是坏叔叔。”
“阿爹还说了,坏叔叔将来一辈子都娶不到好媳妇。”翁小杯怯懦地继续说道。
“不,你错了。”若无其事地扫了沐樾言一眼,我轻飘飘地反驳她道,“那个黑衣服的叔叔就算不坏,他也娶不到好媳妇。”
“娶不到?”翁小杯喃喃道。
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肯定而又果决地对她说道:“是,娶不到。”
下一秒,我二人这般讲相声似的话题还尚未结束,身边已然是幽幽落下了一抹沉黑色的暗影。
我怔然回头望去,却见着沐樾言亦是在我身旁蹲下了身子,单手解开了腰间系得一丝不苟的层层衣带,复又将那贴身外穿的黑色劲袍缓缓地脱了下来,轻轻罩在了翁小杯湿漉漉的背上。
“别着凉了。”他低声说道。
纵然只是这平板无波的四个字,却也是轻而易举地撩动了我那早已疲惫不堪的心弦。
不知道为什么,那衣服明明是盖在了翁小杯的身上,到最后……却是于我的颊边无意染上了一层温热的红晕。
默然在原地一语不发地僵了许久,倒是那翁小杯战战兢兢地拢了拢周身宽大的黑色外袍,转而放软了声音不太确定地说道:“……叔叔现在没有黑衣服了。”
“嗯,没有了。”沐樾言温声对她说道,“天气冷,回家去换身干衣裳吧。”
“好。”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心中无端的畏惧感来得快便是也去得快,而翁小杯那破丫头片子如今骤然受了沐樾言的一番细心照拂,倒也不再同他计较些什么,二话不说便撒开了欢快的脚丫子,屁颠屁颠地跟上了沐樾言的步伐。
——可是说到底,她翁小杯可以什么都不在乎,而我顾皓芊却是不能不记仇。
以往他在谨耀城里是怎么不待见我的,我也要在这轶水镇里一次不漏地还给他。
略有些懊恼地站直了身子,我远远望着沐樾言那褪下黑袍之后的玉白色轻衫,不由得心中愤懑地斜过了眼睛,小声在他身后嘀咕道:“这就急着想洗白自己,有本事把底下那层黑裤子也给扒了啊……”
话刚说完,能明显感到他那修长高挑的背影略微一顿,片刻之余,又像是颇有些无奈一般的,回头对我说道:“……别傻站那里了,水边风大。”
——就这样,我亦是不太情愿地跟上了他的脚步,沿着树林边凹凸不平的小石子路朝翁家母女的住处缓缓挪去。彼时虽正值深冬末尾,却并不如那冰雪覆盖的谨耀城一般寒意彻骨,偶尔天边的云层被微风掀开了某个边角,倒还能无意间漏下那么几点细碎的阳光。
我三人高矮不齐的三道影子淡淡地投在那光影斑驳的路面上,还颇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之感,遂沿途默然走来,我反是不忍出声打破这份难得的和谐场面。
然而,恰就是在与那埋葬翁凭的小树林渐行渐远的时候,一直在前方蹦蹦跳跳的翁小杯倒是微微停下了脚步,神色幽幽地遥望着不远处枯枝纷乱的萧瑟林影,无意间露出了一副心事重重的忧虑模样。
我在旁瞧得真切,便不由得随着她的步伐略微一滞,转而轻轻出声问她道:“怎么了?”
“没什么。”木讷地摇了摇头,翁小杯垂眸喃喃道,“我就是在想,阿娘总说阿爹在家睡觉,为何我却极少见过阿爹回到家里来……时间久了,我还有些想他。”
胸前纷涌而至的悲切一点点地染上了眼眸,我缓缓地偏过了头去,将所有哀戚惨淡的事实都压在了心底:“你阿爹要在外面赚钱养家,所以平日里总是很忙吧。”
“阿爹不忙。”努了努嘴,翁小杯眨着眼睛低低说道。
我微微愣道:“啊?”
“阿爹一点也不忙。”翁小杯重复着说道,“他只不过是个喜欢捣鼓些小玩意儿的普通工匠罢了,偶尔的闲暇时光就喜欢搓些小泥人来逗我开心……”
话未说完,那沐樾言的神色已是无声凝上了一层寒霜,二话不说,便是沉下了声音将她打断道:“你再说一次,你爹是做什么的?”
“就是普通工匠啊。”翁小杯浑然不觉地扬起了尾音说道,“他虽然只是个工匠,可是他却有着一双极为灵巧的手——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做不来的……”
眼瞧着翁小杯已是全然陷入了对自家阿爹的无限崇拜之中,而蓦然听至此番话语的沐樾言却是紧皱了眉头,眼底皆为一片凝重之色。
兀自低头沉思良久,他复又缓缓地抬起了眼眸,肃然对我说道:“你带她先回去吧,我得再过去看看。”
彼时的我亦是陷入了深深的疑虑之中无法自拔,现下硬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微微一呆,刚要想着这家伙还要到哪儿去看看,然再度回头寻找他的背影之时,他却已是飞身跃出数尺之远,以极为敏捷的速度翩然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当中,不曾留下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