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却见得那沐樾言的面色似是更冷了几分,仿佛生生蒙上了一层凌厉的寒霜一般,叫人看得战栗不已。
半晌顿住,他又侧目微微扫了我一眼,方才沉声对书珏说道:“箫霜园里的人,何时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呵,我在外呆了那么多天,也不曾出手带她出来啊。”有意无意地从鼻间“哼”出了一声冷笑,那书珏肆意张狂地瞪了他道,“是你自己把她送出来推到我手上的……怨得了谁?”
“你……!”
眼看着这二人眼底又是无形燃了一把熊熊怒火,陆羡河连忙上前悠悠挡在他们中间,主动做起了和事佬道:“好啦好啦,阿言你先消消火,阿珏你也适可而止……”语毕,复又眯眼笑着走到了我的面前,一边轻轻探手揉着我的脑袋,一边正色对沐樾言说道:“于我不在的这两年漫长的时光里,还是要多谢阿言你对我家阿芊的一路照拂。不过我这粗心大意的傻徒弟也着实不是块能让人省心的料——前些日子不幸害了重疾在身,险些在外丢了性命,好在是有老天眷顾,让我与她能在半路相逢,方才勉强助她逃过了一劫。”
“……重疾?”沐樾言听罢已是面色一变,猛地抬眸望向我的面颊,愕然问道,“什么重疾?”
“这些事情你就无需知道了。”弯唇温和地冲他笑了笑,陆羡河曲臂缓缓搭在我的肩膀之上,略有无奈地继续说道,“总之,如今有我亲自在她身边看着护着,也不用再麻烦阿言为这小丫头日夜操劳了。”
话音未落,沐樾言那黝黑如墨的眼底却是微不可察地黯了一黯,而我亦是听得心口一涩,迅速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而小声对陆羡河抱怨道:“师父……我没给他添麻烦。”
陆羡河倒是闻声回过了头来,反是挑眉指了指他猩红一片的手背道:“你瞧你把人家的手划成那样,还不赶紧拿药给他包扎?”
“我……”我还不是让他一只狗爪子给顶得又酸又疼!我兀自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方一抬头,复又对上沐樾言那道一刻不离的深邃目光,愈想久了,便愈是觉得心里委屈,遂干脆侧过了脑袋,使唤一旁的书珏道:“书珏,你去给他包扎!”
“凭什么让我去?”书珏睁大了眼睛直唬我道,“你不是跟他挺要好的吗?”
要好?要好个屁!
想当初我还在谨耀城里好生呆着的时候,他是怎么板着脸来凶我的?
——我熬穿了眼睛给他绣了一枚香囊,他说不要。
——我舍了自己的名节去救他性命,结果他说我轻浮。
——我为了他打抱不平而与太子发生争论,他居然还要我收拾东西回现代去!
想着想着,我那一张苍白的锥子脸便是登时骇得乌青,旁人见了,怕是要以为我和他沐樾言有什么血海深仇,而书珏倒只当是我脾气又上来了,连连从那要紧不紧的绳子里挣出一只手来,捧了腰间常备的金创药瓶朝沐樾言撇嘴道:“行了行了,麻烦大爷您老人家把手伸出来,快点弄完了,我们都舒坦。”
哪知沐樾言那厮见着是书珏拿了药瓶凑上前来,登时拉下了一张冰冷的棺材脸,僵声说道:“药放下,我自己来。”
“你是不是有……”不待书珏下句痛骂抱怨出声,却是忽而听到那角落里一脸憔悴的曲红絮行至桌前,略有关切地低声说道:“这位大人手上伤得不轻,若是不好生处理的话,怕是要害得化脓发炎……不如,让我打些热水来替您擦拭干净,再上药包扎可好?”
沐樾言淡淡抬眸望了她一眼,一时还并未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已是兀自拿过了书珏手中药瓶,复又立刻回身去打了一盆热水,一边以湿帕轻轻擦拭着沐樾言手背上一长道狰狞的伤口,一边垂了眼眸轻声说道:“……我方才听到在场诸位大人口中所谈论的事情,便隐约能猜出大人们定然是身份不凡。这位大人既是上头有意派来调查镇中杀人事件的高手,那也便是上天所赐予我孤儿寡母的一位福星……只要有您这般武艺超群的人在我们身边,我们必定会过上安宁祥和的日子。”
她此番下意识的奉承之举于平常人看来,也不过是在危机关头使劲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才会卯足了劲地上前去讨沐樾言的欢心——而此番举动于我看来,却无异让人觉得头上长草,心中生蛆,一时火辣得无法自已,遂瞪直了眼睛狠狠瞅了他二人半晌,终是将那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磕,凉声说道:“我累了,睡觉了!”
屋内众人生生被我骇得略微一颤,尤其是那淡然坐于桌边的沐樾言,愣是被我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震得满脸错愕,良久方才回过了神来,亦是将目光木讷偏向了一边,不再看我。
说是这样说了,我缩在角落里闭上眼睛之后,却终究是一夜无眠。一方面总在想着这轶水镇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暗杀事件,而另一方面,则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沐樾言那张时而温柔时而淡漠的面庞。
就这么极为纠结地挣扎了整整一宿,我终是于天快亮的时候,沉沉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浅眠。第二日早晨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的时候,背上不知道从哪儿多出来了一件厚实温软的毛皮披风,又沉又暖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像是棉被一样舒适宜人。
原是想就这么眯着眼睛再睡上一个美滋滋的回笼觉,却不想那屋外七嘴八舌的骚乱声实在惹人头疼,遂干脆果断地起身洗漱了一番,复又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街上吵嚷的气氛中隐隐约约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沉重,我老远站在人群的边缘张望了一会儿,只见着外围的镇民们以家户为单位分开了站在一旁,小声地开口议论纷纷道:
“昨日夜里又死人了。”
“真是可怕,我已经在这镇上住不下去了!”
“那围在中间一群黑衣服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当官儿的么?”
“可不是么,这一个两个的,到现在才知道赶过来调查,早前干什么去了?”
我顺着镇民们略带指责的话头朝人群中央远远眺望而去,果然看到了沐樾言那抹高挑冷峻的黑色背影。彼时他正面色肃然地扣下了一口正待运往坟场的杉木棺材,而陆羡河则引了书珏一并站在那遗体旁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什么。
片刻之余,仿佛是对我的到来有所感应,陆羡河于人群中高高举起了手臂,似有似无地朝我轻轻地勾了一勾,而我便立刻会意上前,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挤到了他的身边。
耳畔尽是那尸体家属愈演愈烈的悲泣之声,似是在我头顶陡然炸开了一朵半哑的烟花,分明是有数不清的哀戚与仓皇,然而对着亲人的遗体痛哭出声的时候,却已俨然是无力得心生绝望。
微微不忍地垂下了眼眸,我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肤色渐渐趋向于青紫的僵硬尸体,胸口渐渐涌起了一抹难以言说的怅然。
陆羡河亦是面色沉痛地闭了闭眼睛,摇头说道:“伤口从背部入,一箭穿心,直取性命,无药可救。”
而对面的沐樾言则是轻轻握着手中一支带血的尖锐短箭,一时默默不语。
陆羡河见他面上有异,不由微微蹙眉问道:“阿言可是从这杀人利器上瞧出了什么蹊跷?”
沐樾言神色一沉,复又蓦然抬起了眼眸,低声对陆羡河说道:“……陆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羡河应声点了点头,旋即领着我和书珏二人跟在身后,缓步朝人群之外的空旷地方挪了过去,而沐樾言则合棺放行,由着那批哭得昏天暗地的遗体家属抬着棺材萧瑟离去,好让眼前无辜丧命的可怜之人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方自那偏僻无人的空地之上稍稍站定,沐樾言便是于我三人面前缓缓取出了暗藏在袖中的小型□□,而后又从箭匣中取出一枚利箭端放于掌心道:“方才那街道上人多眼杂,我实在不便将这些凶悍之物展现在众人面前。只是隐约觉得……那暗箭杀人者所用的精巧短箭,应该和我贴身所携带的这些……有些共通之处。”
书珏一眼便认出此箭乃正是当日在孟家地底之下,陡然刺穿他眼睛的利害之物,遂登时给骇得面色煞白,连忙探手抚在那不能视物的左眼之上,颤声低骂道:“这种阴毒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真真是可憎又可怖!”
沐樾言听罢却是冷声反驳他道:“历代隐匿于权力背后的精锐暗卫,向来都是使用此等杀人无声的利索方法解决敌人,又何来阴毒一说?”
“唔,确实是如此。”陆羡河点头赞同道,“暗器与机关之术的精妙所在,便是能够一招致命,叫人防不胜防。”
“是这个道理,只不过……”曲指轻轻将那带血的短箭捻了起来,沐樾言眸色复杂地凝声说道,“这造箭的方法有千种万种,它却何故要与我常用的那一种如此相似?”
陆羡河拧眉将那新旧两支短箭细细比划了一阵,亦是喃声说道:“的确很是相像,有没有可能……那用箭之人,恰好就是与你习惯相同,手法相近呢?”
“没可能。我平日里所用的轻细短箭,皆是由我亲手测量改造过的……”沐樾言摇头道,“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那造箭之人必然是见过我往昔使用过的某一批短箭,然后依照这短箭的大致模样又另造了一批模样类似的仿制品。”
“造箭之人啊……”陆羡河愁眉不展道,“你这一番话倒是把我说得稀里糊涂的——道理我都懂,可是谁又晓得,那造箭的工匠和那用箭的杀手,是否会是同一个人呢?”
此话一出,便顿时是引起了众人的一阵沉默。良久安静无言,我亦是低头在旁沉思半晌,终究忍不住轻声打断他们道:“我倒是觉得……杀手和工匠,应该是同一个人。”
“何以见得?”陆羡河奇道。
“师父你仔细瞧瞧这杀人之箭上残留的血。”我缓缓自怀中取来一枚方帕覆在那箭头上轻轻捻了一捻,而后蓦然自其余三人面前徐徐摊开道,“这血痕呈红黑色……而方才那尸体的肤色也是略有发紫的迹象,可见那箭上带有剧毒。”
“箭上带毒乃是寻常刺客惯用的杀人手法,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沐樾言木然抬眸望我道。
我一眼瞧着他那副薄情寡淡的模样便心中来气,遂干脆果决地偏过了头去,全然无视了他的存在,转而耐心热切地唤了陆羡河道:“……师父你看,那杀人魔头既是使得一手好箭,一招必杀,百发百中,那又为什么还要在箭上下毒呢?”
骤然遭到我的无情冷落,那沐樾言愣是在原地僵了半晌有余,方才略有些懊恼地垂下了眼眸,不太情愿地将目光投在了地面之上。
“而且你想,他若单单只是以杀人为乐的话,大可不必像现在这般昼伏夜出,隔一天才去寻找一个目标。”并未理会沐樾言那微不可察的懊丧情绪,我眸色一沉,旋即略有些严肃地继续说道,“我觉得吧……那杀人魔头很有可能是个正在研究造箭之术的细心工匠,他潜伏在这人多而杂的轶水镇中不断伤人害人,也许并不是单一地贪图取人性/命的快/感,而是在日复一日地试用他所造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