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般独一无二的语气和神出鬼没的习惯,除了是那大半年前便短暂消失了踪影的书珏,还能是谁呢?
我动作迟钝地自雪地上缓缓地支起了身体,抬眸迎上他那一道细腻得有一丝尖锐的阴郁目光,心底情绪却是一点点地沉了下来,就好似早预料到这次毫无征兆的重逢一般,静得连上下跃动的心脏几乎都正在凝结成冰。
眼前的书珏比起往昔他在我回忆中常驻的模样,似乎是又平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消瘦。那张眉清目秀的俊逸面庞经由了岁月的沉淀,终究是褪去了年幼时所有的青涩,仿若是光色动人的一卷墨画般,肆意倾洒着精美绝伦的哀戚气息。然唯一美中不足的,却是那昔日里一双明澈透亮的双眸,如今只剩了一只戾气冲天的右眼,而左边则是以一条黑色的布带轻轻覆住,若是仔细去看了,还能隐约瞧得一道横穿至额边的狰狞伤口。
不得不说,这一切的因果报应,都是因着他咎由自取。如今有幸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却还是由着他的性子继续胡作非为,丝毫没有半分要悔改的意思。
心中悲怆油然而生,我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眼,良久方才平静出声问道:“说吧,你此番在我面前突然现身,又是想玩些什么花样?”
“现身?”书珏弯腰蹲下身来,冷笑着回望我道,“我在你身边呆了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到头来,你这蠢笨的脑袋终究是全然不曾察觉。”
神色一僵,我蓦然回想起前些阵子在那小竹屋附近听到那一连串诡秘悠长的突兀笑声,忍不住皱眉出声质问他道:“那日在箫霜园里,竟是你私自躲在暗处装神弄鬼么?”
“哼,说什么装神弄鬼……”书珏漫不经心地斜睨我道,“终究是你自己反应迟钝罢了,也怨不得旁人什么。”
我听罢却是眉目一凝,微微抬高了尾音对他说道:“书珏,你倒是有心思说我反应迟钝,你自己可知道那箫霜园是什么地方吗?上次在孟家地底下不慎丢了一只眼睛,倒是一点记性也没长,依旧是不要命地四处瞎晃悠吗?”
“你闭嘴!”倏然一记闷拳狠狠砸在我的胸口,书珏脸色大变,伸手便死死捂住自己的左眼,像是猛地被人触及底线了一般,近乎嘶吼着在我耳旁咆哮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若不是因为你一心帮着那凶蛮无度的段家走狗,我又怎会无故丢失一只左眼?”
那一拳下来使的力道极重,仿佛是倏然落了一道惊雷劈在我胸前,愣是将我砸得整个身形一矮,半晌呼吸阻滞,终是微微俯首,轻咳出一滩血来。
肺腑之间陡然传来一阵翻江倒海的紧缩,我低垂着脑袋,费力地大口呼吸着周围的空气,然一眼望见雪地上大片晕染开来的黑红色雪点,复又立刻从喉间泛起一阵猛烈恶心之意,呜咽片刻,便是强撑着力气抬手将嘴紧紧捂住,难以抑制地干呕了起来。
眼见着那暗色的血液自我颤抖的指缝间一点点流溢而出,书珏眸中惊疑顿生,不由得微微前倾几分,伸手一指直抵我腕间,凝神轻探半晌,旋即又像是触了电一般迅速缩了回来,极为意外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眼,方才神色古怪地质问我道:“你身上内伤已是滞留了少说有数月之余……而你,竟是不曾想任何办法来医治它么?”
我偏头避过书珏的目光,胸间一时阻塞,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来回应他的问题。而书珏本人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反是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绕至我的身后,似是在有意挑衅一般地幽幽喃道:“说起来,你如今都病成了这副鬼模样,怎就没见你那形影不离的段家走狗在你身边看着护着?莫不是你又做了什么惹人厌的事情,被人给当驴子似的赶出来了?”
我这几日以来,心中戾气本就是在不断堆积扩散,如今蓦然遭得他一通触及伤处的讽刺,便不由怒得火冒三丈,连连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出声鄙夷他道:“书珏,我再怎的落魄,也不及你这似虫蚁一般地东藏西躲,终日都隐匿在暗处做些下三滥的龌龊勾当,既是害人又是害己……”
话音未落,书珏手中短剑便已然是铮铮亮出,沿途裹挟了半空中漫天纷飞的白雪,横劈而下,直取我颈下一块毫无防备的皮肤。我身虽无力,然心中却早已有谱,遂微一偏头便勉力躲了过去,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反倒是由他一阵沉钝抑郁的低喝声蛮横打断道:“顾皓芊,我寻你寻了有足足三月有余,你还当真以为我是来找你叙旧聊天的?”
我一个踉跄歪坐在斜后方的巨石之间,挣扎片刻,复又缓缓依着石背艰难地坐了起来,颇为无奈地对他说道:“你想说什么,便趁早说了罢,一直在这里拐弯抹角的,又能玩出朵什么花儿来?”
书珏冷哼一声,旋即兀自上前,以掌中短剑抵上我的肩头,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这半年来费尽周折地四处追寻你的踪迹,自然是为了那枚九山玉笛的事情。”
心弦一紧,我下意识里扫了一眼怀中沉淀已久的半枚玉笛,末了又极为警惕地坐直身体,表面上心不在焉地应付他道:“昔日你是在那孟家地底意外获得了半截九山,而如今的孟家已是府毁人亡,那暗藏玄妙的地下机关想来也是不复存在了,你现在找到我……又能有个什么用?”
“……我不信。”冷不防地撇下这样一句话语,书珏傲慢不羁地蹲下身来,极为轻蔑地斜视我道,“你敢说你这么久以来,竟是丝毫不曾动过寻找九山的念头?”
还真没有……我这大半年里所经历的事情,可比无头无脑地去寻找一件半伪半真的物件要复杂得多了。
然而归根结底,这些降临在我身上的千斤重担也并不是简单一两句话就能表达清楚的,所以我只是苦苦笑着,垂眸望着腰间那把许久不曾出鞘的柳叶弯刀,木然应答他道:“你爱信也好,不爱信也罢,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不过……”尾音微微拉长,我黯然偏了眼眸,略有些迟缓地望向了脚下灰白绵软的尘土。
“……只不过?”书珏狐疑地挑眉继续追问道。
余光扫着他不近不远的纤瘦身影,我此刻的心中,却俨然默念着另一番话语。
……阿言啊,阿言。这把我贴身携带了近两年的柳叶弯刀,也且算是你在无形之中所给予我的另一种救赎吧……
下一秒钟,只听得一声凌厉决然的声响,我手中锋利的弯刀已是赫然在空气中划开一长道迅猛的直线,在尚未抵达顶点的地方又立刻急转直下,躁动而又不稳地朝着书珏臂间陡然袭去。
而书珏那厮本是一心试图从我嘴边听得些许不可或缺的重要消息,一时不备,竟是倏然让我抓得了空隙,一刀狠狠地剜在他的手臂上方,登时切开了一道近乎半寸深的伤口。
少顷之余,耳畔凌然刀声还尚未全然断绝,书珏却已是咬牙猛撤三步,抬手轻轻捂在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处,面色铁青地朝我怒声喝道:“顾!皓!芊——”
我心知他彼时定然是又惊又恼,遂也无意再同他周旋什么,犹自拖着自己沉钝乏力的身子便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手扶住身后半人高的粗糙巨石,一手握住边上旁逸斜出的杂乱枯枝,挣扎着就要翻身过去,以便于朝着后方偶有行人往来的大路之间扬声呼救。
然而,我终究是低估了书珏那长久以来可怕的承伤能力——面对此等伤及皮下的狰狞伤势,他也不过是紧蹙着眉头倒抽了一口冷气,旋即迅捷敏锐地反应了过来,一手探指点住周身止血要穴,另一手则微曲着缩入袖间,从中飞速捻出三枚又细又长的银质长钉,蓄力一抛,便是快又准地直朝我突刺而来。
彼时我那半条腿还斜跨于巨石与树木交错之间,倏然听得身后三枚长钉凌然划破长空,心中连道不好,却也一时无法应对,遂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攀住石头的那只手,从而试图躲过那突如其来的迅猛一击。却不想书珏这厮似是早已将我之后的动作预判在心,一眼瞧见我略微失衡的某个瞬间,便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蹬地而起,一个纵身跃至我的身前,指尖力道宛若疾风骤雨一般,出招狠厉地点向我腕间穴位。我动作过于迟缓,遂始终是避之不及,愣是让他一指点得手臂发麻,稍稍一松,便失去平衡狠狠磕在了雪地之中。
再度一头没入那冰凉无度的沉厚积雪里,我那一双疲惫至极的眼睛便难免被刺激得短暂一黑,一时无法顺利视物,方要在地上摸索着坐起身来,忽觉眼前一阵冷厉微风骤然而至,下意识里便拔出腰间弯刀与之相抗衡。
于周围朦胧与清晰相互交融混合的一瞬之间,弯刀与短剑两两相抵,登时摩擦出刺人耳膜的凄厉声响。我眼眸之中皆是灿然一片的纷乱雪影,只能勉强看清面前书珏大致的轮廓,隐约是觉得他要发动攻势了,半晌无声,却是见得他手中力道微有松懈,似是有意要同我宣示些什么一般,扬声在我耳畔决然说道:
“顾皓芊,我真后悔,当初在闻桑镇时,为何没能狠下心来取你性命!”
此话说完,我心中悲怆已然是幽幽形成了一条极为阻塞的暗流,生生堵在我的肺腑里,血液里,甚至呼吸之间——我自然知道,自从我二人挑明了彼此的特殊身份之后,便是再也无法像寻常的师兄妹一样过着普通而又祥和的生活了。说到底,终究是这场命运作弄所引起的无端祸事,愣是将原本可以成为家人的亲近之人无情分开,并在这两两之间竖起了一杆争个你死我活的残酷旗帜,而那性格激进而极端的书珏,俨然就是在旗帜之下被折腾得失去了理智的牺牲者。
脑中思绪尚未全然沉淀下去,面前的书珏便已然是毫不拖沓地朝前踏出了沉重一步,而偏偏此时我眼前模糊一片,隐隐听着他好似又蓦然朝我逼近了几分,心底惊惧便不由更甚,复又连连握紧了手中弯刀再度朝着他的方向横空挥去。
这莽撞一刀挥得甚是忐忑,而在书珏眼中看来却毫无疑问是以卵击石的愚蠢挑衅,遂干脆再度横出一指强行触及我肩上三道大穴,趁我吃痛松手的一刹那间,复又探长胳膊一把将我紧握在掌心的柳叶弯刀狠狠夺去,不假思索地就要将它随手投掷于雪地之上。
殊不知,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我那短暂陷入黑暗的模糊视线却是突然闪过一刹那的透彻清明,恰就是那般转瞬即逝的匆匆一扫,我一眼便瞧见了他无意别在腰间的锐利短剑,半晌思虑,想着断然不可让他就此占得先手,遂索性陡然将身子一个前倾,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反手便将那短剑狠狠捞入了自己手中。
一时之间,我二人平日贴身携带的武器硬是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易了个主。书珏那把沉钝得仿若有千钧之重的精巧短剑握在我的手里,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难以掌控,遂刚出鞘时,与那凶残无度的柳叶弯刀相互抗衡,很快便暴露出了这剑身隐藏在内的致命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