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迟兀自一人在我耳边絮叨良久,半晌顿住,发觉我已是近乎入梦,便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
去往观昼城的陆路因着南北两相隔,便致使其格外的漫长遥远——我们初到谨耀之时事态紧急,走得亦是迫切匆忙,遂当时并不曾觉得跨越两地有何难处,而如今别时路途萧条一片,心中黯然亦是难以言说,这一路的辗转奔波,便显得极为艰难。
我一向受不得那长途马车昼夜不歇的疯狂颠簸,加之现下自身伤势所带来的影响亦在无意中不断加重,遂不过匆匆出城三天之后,我便已是骇得面色煞白,连简单的起伏呼吸都略有些微微的困难。
起先睡眠尚足之时,还能勉强撑着静坐一天,而过上一阵子之后,胸口闷意便是常常扰得我无法顺利安眠,故而人醒着的时候,大多是伏在窗边木然趴着的,仅是以此靠着马车外醒神的寒风来保持残存的意识——而这样的状态持续得久了,整具身体便更是说不出的疲惫不堪,遂到了第四日天刚亮时,我终是忍不住向姜云迟提出建议,让她停下马车稍稍歇上一会儿。
彼时天色将明未明,半空中尚还挂着昨日夜里微渺浅薄的星色,若隐若现的,宛若瞬间融化于地面上的雪花。遍观四周黯淡的景象,稀稀疏疏的植被与树木皆是隐匿于初晨所带来的大片阴影之中,不曾显出半分色彩,唯独东方即将日出的云层之间隐隐透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光,勉强能将眼前模糊的视线照得半亮。
姜云迟一眼便瞧出我面色不佳,遂骤然一声喝令那飞驰不断的马车缓缓停在空旷无人的小路边上,转而偏过头来询问我道:“早前就见你整个人都精神不振,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我随着她的呼喝声一个纵身跃下马车,复又摇头对她说道:“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这几天闷得久了些,便想出来透透气罢了。”
“唔,那你便在这儿歇着罢,我牵着马去给它找点草吃。”姜云迟卖力地弯下了腰来,探手便去解那拴马的缰绳。
我顺着她大幅度的动作轻轻瞥了一眼那停靠在旁的高大骏马,却见得它那两双原本干净雪白的蹄子已是赫然染上一层深灰色的尘土,便不由得随口说道:“这些天连夜出城,一刻也不曾停过,倒是把这可怜的马儿给累坏了,愣是跑得歇都没来得及歇上一会儿。”
“行啦行啦,知道你也累得不轻,现在我停都停下来了,你还不快点抓紧时间好好歇会儿?”姜云迟一边轻抚着手边的马背,一边撇着嘴连声嘀咕道,“……真是该说话的时候不好生说话,不需要你说话的时候,偏又是花言巧语一大堆……”
我听了此话倒也无意反驳,只是微微一笑着说道:“多谢姜姐姐体谅。”
姜云迟颇为无奈地扫了我一眼,旋即紧牵着手中缰绳向外扯了扯,又道:“那你在这里好生守着,我引着马去吃些草,顺便打点水再回来……”
我简单地朝她应了一声,便转身找了棵树倚靠着缓缓坐下,仰头望着她牵马渐渐远去时的高挑背影,方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经由这一路不停的长途跋涉,我一身经不起折腾的老骨头已然是被晃悠得又酸又痛,如今骤然一身绵软地瘫在平地上,只觉得像是生生挣脱了一层胡搅蛮缠的桎梏般,轻松得如释重负。
匆匆离城四天,一去千里之远,再回头时,身后俨然已是一片苍茫雪海,而昔日身在箫霜园中的所有回忆,亦是随之化为泡影,消失殆尽。
我兀自一人窝在那落满积雪的枯树干之下稍作歇息,而姜云迟则引着那匹疲惫不堪的白马穿过了路边半人高的杂草堆,去寻找干净可用的水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然是七弯八拐得没了半点踪影。
我原想着姜云迟那厮没一会儿准能回来,遂一直抱腿坐在树下老实巴交地等着她,不想匆匆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却依然是连她的人影都不曾瞧见,待到后来等得累了,干脆全然忘我地放松了下来,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边打起了小盹。
浅睡时的梦里什么都有,那谨耀城内铺天盖地的大雪骤停,转而溢出云雾间暖融融的阳光,那箫霜园的藏书阁外也不再冷冷清清,偶尔还能撞见几抹来回往复的人影,连那平日里一向凉薄似冰的沐樾言也能冲我淡淡笑着,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表情……一切景象皆是如梦似幻,美好得触动人心,却唯独那小竹屋内苦中泛涩的草药味道浓郁得半伪半真,直让人心生凄楚。
自受伤后的几个月以来,我都在费尽周折地钻研着每日服用的药方,然而一路挣扎至今,反是落得一个不堪重负的苦痛下场,到了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身体日渐趋向于衰竭,而自己却是始终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木然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倘若……这恍惚一觉不慎睡得沉了,便再也无法如愿苏醒,到那时,我该怎样面对日后一片黑白的人生轨迹呢?
神思迷糊之间,我紧皱着眉头反复质问着自己,如果今后的生命,果真只剩下了那么短短一眨眼的瞬间,我又会怎样去弥补此生令人无法割舍的遗憾呢?
我沉缓地深吸了一口周围不断流动的新鲜空气,只觉方才浅梦之中清苦却熟悉的草药味道犹在鼻间幽幽回荡,倒果真像是切实于身边存在过的一般,浓烈得略微有些刺鼻……
等等……药味?!
眉角一抽,我陡然睁开双眼,像是倏地让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清醒得直打激灵。
如果不是我的嗅觉出了问题的话——空气中那抹隐隐约约的苦涩味道,好像……真不是从梦里头遗留出来的,若是静下心来细细一闻,还颇有几分说不出来的诡异。
心中疑虑油然而生,我紧张地抬起了眼眸,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暗自思忖着这会儿姜云迟该是牵着那匹白马回来了,然放远目光瞧遍了身前身后深浅不一的草丛和树堆,却依旧是没能寻得她那晃晃悠悠的身影。
一时之间,周遭静得宛若一潭死水,纵是未曾留意去听,那不断传入耳畔的,也仅仅只有若有若无的落雪之声。
彼时风停而雪慢,我独自一人坐在那近乎凝结成冰的空气之中,心中彷徨便像是不断纷涌而至的汩汩水流,从脚底一路幽幽蜿蜒至头顶。
额角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我探手卖力地扶住身后粗壮稳实的树干,试图站起身来将具体的情况打探个究竟。然而,偏那一双膝盖似是无端被人剔去了骨头一般,只不过是微一使力,便又虚软得猛然折了下去,愣是骇得我一个趔趄向前一仰,险些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心下登时一沉,我缓缓抵着身后的树干勉强支起身体,凝神思忖片刻,疑心是周围不断弥漫的诡异药味儿出的问题,遂下意识便抬手将口鼻捂住,正待斟酌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却在那匆匆眨眼的一刹那间,又陡然听得耳畔传来一阵树枝抖动的刺耳响动,迅速而又敏捷的,像是弯刀划破黑夜的凄厉声音。
我面色一凝,下一秒,便已是拖着沉钝的身体绕于树后,猛抽了一口冷气,试图用最大的声音来吸引姜云迟的注意,然而还未等我开口唤出一个“姜”字,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毫无征兆地伸了出来,蓦然将我嘴巴捂住,片刻之余,复又将我整个人朝后一带,狠狠拖入了他的怀中。
我猛力在他手下挣扎了一下,他衣料间那股浓郁而又苦涩的味道便登时充满了我的鼻息,像是无形的绳索一般,死命嵌入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硬是将我熏得全身发软,动弹不得,而与此同时,我又听到那人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喝道:
“顾皓芊,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听到那声音的一瞬之间,我便像是骤然被人从背后猛砸了一下,连带着整个后脑勺都随之炸得一片空白。
——分明已然是隔了无数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那抹宛若梦魇的诡谲声线于我来说,却还是熟悉得近乎致命。那一刻,迷茫,恐惧,惊讶,仓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悲戚之感,像是不断纷至沓来的浪潮一般,毫不留情地将我的思维淹没吞并,待到最后反应过来的时候,大脑便已俨然是空无一物。
我双唇被他紧紧捂住,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半晌寂静之后,他又缓缓地松开了双手,似乎是想换个姿势将我压制在旁。而恰就是在他放手转身的一刹那,我倏然得了破绽,一个猛子便朝后方死死扎去,试图以此挣脱他的桎梏,然他终究是眼疾手快,不过神色一转,便是抬肘又准又狠地撞在了我的腹间,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少顷之间,只听得一声沉钝的闷响,一股剧烈的疼痛便霎时蔓延了我的全身,愣是将我震得腰腹一软,歪歪斜斜地就要朝前倾去,然而在落地之前,又被那人伸手扶在腰间,微微一抬,便将我整个人折成两半扛在了他纤瘦的肩膀上。
这样的姿势与早前沐樾言拖着我回雁昔楼时如出一辙,近乎就是将我对半分了倒挂在他肩上,且不等我开口说上只言片语,便已然是一个纵身跃入了树丛之中,朝着与方才马车行径全然不同的方向拔腿就跑,丝毫不肯再给我留出半点空隙——偏偏面前这厮的脚步虚浮得厉害,走起路来还略有些摇摇晃晃的,同时又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尽是挑些参差不齐的歪曲小道四处乱窜,沿途的脚步亦是匆忙而又迅捷,似是有意在与那打水未归的姜云迟拉开距离。
而我当前的身体本就是极度不适,如今骤然被他一身迅猛的药味熏得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曾余下半分,故而我心中虽是忐忑得厉害,却也只能任由他强行拖拽着不断前行,偶尔以余光瞥见他一路步伐轻如飞燕,鬼鬼祟祟地穿梭于野外的一草一木之间,倒也不知他究竟是要将我带往什么地方。
如此持续了将近有半个时辰,再度抬眸之时,已与最初姜云迟停靠马车的地方相隔甚远。眼见着周遭恰好僻静无人,那厮强打精神扛着我远远走了一长段路,约莫也该是走得有些乏了,遂在极为警惕地抬眸扫视一周之后,便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二话不说,立马又松手将我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那漫天飞雪方才无意覆盖了漫漫一路,堆积得久了,就是落得虚厚而又松软,我一头猛栽进去,便生生给它砸出了一个大坑,因着本身绵软无力,遂登时让人磕得眼前一黑,连带着周身冰冷的血液都在好似在不断向回倒流。
良久挣扎,而那四肢百骸却仿佛是融化成了一滩绵软的水流般,全然使不上任何力气,我兀自一头陷入那堆深浅不一的雪地之中,半晌胡乱折腾,终究是被身后那人用力扯着衣领子极为粗鲁地拽了出来——
“顾皓芊,许久不见了,你还是那样蠢得让人发笑……”
声线中隐隐透着一丝决然的狠厉,那人倏然仰起自己一向倨傲清高的脑袋,略带了些讽刺意味地对我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