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然望见他眼底沾满了刀光血影的无尽忧思,我一时之间,竟是无言反驳。
是了,于他们这些为了谋求江山稳固而不顾一切的人来说,一个尚未出世的微渺生命又算的了什么呢?
可是,可是……
“你只知那谭今崭待秦泠用情至深,直让人唏嘘不已,却又何曾明白此人心思孤傲执着,深不可测?”段止箫眼中冷厉不言而喻,“若是任凭着他那顽固不化的脾性终日发酵,你又怎知晓他将来不会是第二个孟郁景?”
可是……
我沉痛地闭上双眼,强忍胸口喷发而至的熊熊怒火,缓声说道:“殿下,我虽对所谓的君臣之道不甚了解,然凡是明眼之人皆知那谨耀侯不过是生性耿直,不善言辞,遂在交谈之时,难免会有所顶撞,引人不快。纵是如此,他也是一片无可争议的碧血丹心,不曾做出任何背信弃义之事……说到底,殿下究竟是因着何等缘故,定要让他那无罪之妻,凭白遭受丧子之痛呢?”
段止箫眉目一凌,旋即扬声反问我道:“顾师妹的意思,是指我瞎了眼睛,在无事生非?”
乍然一眼望见他那有恃无恐的倨傲神色,我心底焦灼更是油然而生,兀自屏息忍耐半晌,终是无法抑制那汹涌澎湃的怒意,遂二话不说,立马朝后退却三步,俯首一揖,毕恭毕敬地回应他道:“不敢不敢,殿下贵为当朝储君,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在为段家着想,又哪来无事生非这一说呢?”
此话来得突然,余音未落,已是震得四下皆惊,谢姜二人在旁睁大了双眼,眸底满是惊惧之色,而沐樾言则是漠然扣住我的胳膊,似有些许阻拦之意。
好在那段止箫一张虚伪面具戴得稳稳当当,纵是到了此等地步,亦是满脸含笑地对我说道:“顾师妹,看不出来啊,你身板这样小,胆子倒是大的很!”
“不,皓芊自知胆小怕事,不敢对太子殿下有任何异议。”我冷冷应道。
段止箫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唇角笑容似在无形之中又勾勒得幽深了几分:“你可知道,上一个如谭今崭一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之人,现在身在何处了么?”
眼底无意染上几分茫然,我抬眸迎上他那一道冰火交融的复杂目光,良久无言,终是迟缓地摇了摇头。
段止箫冷哼一声,旋即又昂首阔步地绕至椅后,轻轻探手扶在其上,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道:
“开国大将军第五代后人之女,风织遥——如今,她已是客死他乡,尸骨无归。”
瞳孔一阵紧缩,我愕然抬掌抚上胸口,只觉得那半截九山玉笛像是有所感应一般,隐隐散发着灼烧人心的力量。
“如你所言,那浮缘风家世世代代又何尝不是赤心报国,效死输忠?”段止箫继续道,“可又有谁曾料到,那风织遥不过一介平凡无奇的武家女子,却是渐渐生得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我听罢蹙眉道:“若此女当真如殿下所说的那般胆大妄为,那就算是取她性命,也死不足惜……”
“何止是取她性命!”再次将我打断,段止箫眼中阴戾瞬间流溢而出,“若非因她蛮横无度,盛气凌人,我又怎会无故设计逼死她的女儿,以压制其日渐猖獗的气焰?”
“女儿?”我眸中疑虑瞬间化为惊惶,旋即近乎失声般地喃喃低道,“殿下,那可是您的亲妹妹啊!”
“是又如何?”段止箫面不改色地凌然问道,“自古以来,那些觊觎皇位的乱臣贼子,有哪个不是被抄家灭族的?”
“你……”
半句话未能出口,那段止箫已是倏然夺得先机,抢在我前头狠声说道:“不论那有意为乱者是我段氏血亲还是同门中人,我段止箫都会亲手将其斩杀,以此永绝后患!”
言毕,那宛若剑刃般锋利逼人的目光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就像是有意在宣告着“挡我者死”一般,决然得让人心生怯意。
可是,我并不是傻子。
我自然明白,段止箫他自幼生于帝王之家,必然会有他迫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将那些心怀叵测的贼人杀个片甲不留也好,亦或是严惩那些不知礼数的孤傲臣子也罢,这些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从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我唯一无法原谅的是,他段止箫既是自诩与我师出同门,便应该是心知肚明,以师父的性格,断然不会教他偷换概念,骗我帮他做出此等极端残忍的事情。
眼中思绪渐渐趋向于坚定,我端然直起腰身,以极为冷静的语气对他说道:“殿下,我知晓您心中自然有着一份为人处世的道理,可是,倘若殿下还当我们是同门师兄妹的话,您可否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往昔师父在教导殿下的时候,是否有教过您使用宫中秘药,从而致使无辜妇人小产,险些丢去性命?”
段止箫微微一愣,旋即像是蓦然被人猛力抽了一记耳光一般,脸色由青转黑。
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继续从容不迫地逼视他道:“他是否有教过您,弃贴身部下的性命于不顾,反而逼迫他去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此话一出,沐樾言已是浑身一震,继而猛然朝我投来了难以置信的目光。
眼见着面前的段止箫依旧沉默,我高昂起头,再度出声质问他道:“他是否有教过您?应当有意欺瞒自己的同门师妹,从而利用她达到您那所谓至高无上的目的?”
周围像是陡然陷入了一片死寂般,良久没有半点声音。
我拧起眉头,毅然决然地一眼望入段止箫瞳孔深处,幽幽说道:“殿下如今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也有参与其中,想必师父他老人家在泉下有知,必然是会痛心疾首,难以安眠啊……”
余音尚且未止,那段止箫听至此处,却像是被人触及痛处一般,面色陡然一沉,蓦地将手中茶杯狠掷于地上,勃然大怒道:“放肆!”
半凉的茶水悉数倾洒在地面之上,我还未能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是倏然被沐樾言拽至身后,双膝一弯,复又立马由他按着一齐半跪于段止箫面前。
不等我开口说些什么,身侧的沐樾言已是凝声劝慰他道:“殿下息怒!”
“孤做事情,何时容得旁人来指手画脚?”声线骤然转寒,那段止箫笑意盈盈的虚伪面具层层碎开,从中显露而出的,即是他内心深处无边无际的冷漠与黑暗,“孤将你当作同门师妹,遂敬你让你,由着你一路胡言乱语,你倒反是疯过了头,忘了掂量自己究竟是何身份?”
我额角青筋登时暴起,正待出言反驳,却忽觉肩上猛然一沉,侧目一看,竟是沐樾言蛮力出手将我压制在旁,赫然对上我灼灼燃烧的一道目光,他还冷漠地冲我摇了摇头。
然而此刻的我就像是一头被人激怒的小狮子,只知那段止箫是说不过我了,便要摆出至高权位的凌厉气势来压迫我的言行,殊不知我近年来在沐樾言身边呆得久了,虽多多少少有些怯懦忍让,然骨子里的那份倔强与不甘却是丝毫未改半分。
如今骤然被人按得半跪在地,我非但不肯善罢甘休,反倒是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无名怒火,彼时正以一种极为迅猛的燎原之势,肆意在我胸口燃烧。
段止箫缓缓上前几步,垂眸俯视我眼中流转不断的熠熠火光,旋即眉目一冷,抬颌斜睨我道:“怎么?你似是对孤的做法颇有异议?”
我默然瞪向他的双眸,心中不满不言而喻。
“你认为孤待樾言薄情,丝毫不顾虑他的性命,是么?”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沐樾言,段止箫眸底阴翳一闪而过,转而取而代之的,是明媚得有些狰狞的光晕,“那好,孤便如你所愿。”顿了顿,他又兀自背过身去,任由那宛若刀割般冷冽的声音在大堂内久久回响:“孤尚有一妹岁珠,如今年仅十五,待到适龄出嫁,孤便将她赐予樾言为妻,以示我与樾言情同至亲,堪比手足。”
此言一出,那一直在侧旁听的姜云迟已是惊呼出声,险些一个趔趄跌坐在地,而我亦是骇得心尖一凉,面色煞白,连连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是你先数落孤陷樾言于不义,现下孤将自己的亲生妹妹嫁他为妻,你可还觉得满意?”段止箫弯唇一笑,旋即偏头望向一旁的沐樾言道,“樾言觉得如何?如今孤为你寻得一桩好姻缘,你高兴不高兴?”
我亦猛然侧目观察沐樾言的反应,却是见得他始终面色平淡,默默不语,似是并无要出声反对的意思。
那一刻,我是多么强烈地渴盼着,他能够毫不犹豫地出言拒绝……纵是简简单单地说上一个“不”字也好,只要是当面回绝此事,比什么都好……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冰冷的沉默坠得我心中溢满了失望。抿紧了嘴唇,我不再看他,转而底下头去,将所有委屈与伤心都憋在心口,隐忍而不发。
然而,真正的绝望,永远都是在所有的失落与苦楚将思绪填满之后,方才宛若洪水猛兽一般,毫无征兆地突袭而至。
“你方才还说,孤有意欺瞒于你,迫使你失手害死了秦泠的孩子……倘若师父泉下有知,定会为此痛苦不堪。”段止箫漫不经心地昂首道,“既是你自诩清高,不愿与孤这做师兄的‘同流合污’,那倒也是刚刚恰好,近来云迟即将南下前往观昼城一带监视段琬夜的行动,你且随她一起去便是。”
神色一僵,我颤巍巍地再度抬眸,满面怆然地望向他那阴冷决绝的背影,只觉胸口气血一阵翻江倒海,仿若要从喉间纷涌而出,正待开口同他争辩什么,却是忽然又听得他长长叹出了一口气,似是凄哀又似是松懈一般地幽幽说道:“罢了,孤累了。”微微一顿,复又探手揉上眉心道,“你们都下去罢,让孤一人先歇着。”
屋内其余三人听罢连忙应声说是,俯首朝他微施一礼,旋即拖着我的胳膊齐齐退出了房间。
骤然迎上室外直扑面门的猛烈风雪,我那混沌不堪的思维便是瞬间被周围寒冷至极的天气冻得通透清明,遂兀自回想起方才与段止箫那段近乎疯狂的对峙,不由骇得四肢一软,全身乏力地跌坐在了雪地之上。
我一路浑浑噩噩由他三人拖拽着走了近半柱香的时间,如今陡然回魂,倒像是大梦初醒一般,脑袋昏沉的厉害。
沐樾言见状并未伸手来扶,而是漠然伫立在旁冷眼旁观,反倒是走在前方的姜云迟回过身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急声问道:“要不要紧啊?这么大个人了,怎的连路也不会走?”
谢难酌亦是在旁关切问道:“可别是方才殿下一通脾气把你给吓傻了吧?”
我搀住姜云迟的手臂勉力站稳了身子,隐约觉着那背后的一处老伤口似乎又在无故生疼,然瞥了一眼沐樾言宛若冰霜的冷淡神色,终究是无以言说,遂仅仅是苦笑一声,随口应道:“无事,站久了膝盖发麻而已。”
言毕,我们四人倒也不再于这冰天雪地中继续交谈,索性加快了脚下步伐,一致朝屋内遮蔽风雪的地方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