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自床板上翻了个身,我将脑袋自沉厚的棉被里缓缓探了出来,双目无神地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心中纷飞迷乱的思绪却早已是神游到了遥远的外太空。
半晌,那双乱窜的眼珠子四下转了转,却是有意无意地落到了一旁的木桌上——
只不过是匆匆瞥上一眼,便瞧见了那桌角边闲置了多日的桃红色香囊,现下远远地躺在床上看着,只觉得它丑虽说是丑了,却也有它独特的可爱之处,为何那刻板冷漠的木头桩子就是不肯收下呢?
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么?当然是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你——心底有个沉钝的声音幽幽响起道。
是啊,他一点也没喜欢过我,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
可是,我顾皓芊又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冤大头……顶着压力替他们主仆二人讨好了秦泠也就罢了,到头来嫌我多事了,还要无端凶上我两句。
越想就越是觉得按捺不下心中这口气,索性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冲到那桌子边上,一把将那香囊抓了起来,想也不想,便拉开纸窗扔了出去。
我也是有个脾气的姑娘,做了快十八年的老好人了,现在躲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生生气,扔扔东西,想想也觉得没什么毛病。
眼看着那枚桃红色的小香囊瞬间化作一道弯曲的弧线,“嗖”的一声落入了不远处茂密错杂的枯枝丛里消失了踪影,我这心里头还隐约觉着空落落的,像是蓦然被人剜去了一块般,尖锐得直生疼。
完事儿了兀自坐回床边,还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边小口嘬着,偏还要一边惴惴不安地想着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
我现在的确是气得伤心难过了,那沐樾言呢?他此时此刻又在一个人想着些什么?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抄起屋子里的东西就往外扔?
思忖半晌,我觉得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气头上做出这般蠢笨的举动,何况,那样一枚倾尽心思所绣出来的香囊,说扔便一股脑地扔出去了,也着实是有些不合理。
越想便越发有些坐不住了,我垂眸望着手里那杯冒着缕缕白烟的热茶,只觉得整个脑袋都糊成了一锅稀粥,又乱又烫手。
就这么一会儿坐一会儿躺地来回折腾了几下,待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终究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长久以来的焦躁了,竟是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随手披了一件衣裳搭在肩头,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顾皓芊啊顾皓芊,你说你白白作上这一出,是为了个什么啊?到头来,反是作得自己心里不舍得也放不下,还得傻乎乎地跑出去捡。
我一边长长叹着气,一边弯下了腰,伏在眼前这一大团纷乱交错的枯枝丛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我那枚一时生气扔出去的可怜香包。
彼时已是黄昏日下,光影萧瑟,连那盘踞于高空之上的明亮云彩,也在无形中镀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深边。
我所居住的偏远竹屋,乃是箫霜园内最为僻静安宁的一块地盘,平日里除了少数几位喜好阅览藏书的年迈军官,倒也见不到几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遂长久以来待得习惯了,便渐渐对这般幽静祥和的环境有了一种深深的依赖。
正因如此,便也恰好使得我那一双耳朵变得格外灵敏,纵是稍微一点的风吹草动,也能无意引得我的关注。
良久沉寂,周围本只是轻轻响着几声枝干摩挲的细微动静,偏不知在何时,又从头顶上方传来了几丝极为诡异的微渺声响。
像是无端刮过的一阵风声,却又不似风声那般和煦绵长,又像是层层树叶互相拍打的清脆声响,然而待到我警觉戒备地抬头去望了,却又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方向。
一抹沉溺已久的不安情绪缓缓自心底油然而生,愣是骇得我神色一僵,不由颇有些畏惧地出声问道:“是谁?”
没人应答,却是隐隐听得那细密交错的纷乱响动中,无端交织了一串凄冷缠绵的笑声。
愕然自枯枝丛中站起身来,我极为仓皇地倒退几步,再度怯声问道:“谁在那儿?可别给我笑得像个鬼似的,怪吓人的!”
话音未落,那悠长冷厉的声音已是戛然而止,转而将之取代的,却是自身后缓缓传来的一阵疑惑不解的熟悉声音:“哎,顾丫头,你窝在这枯枝堆里头,自言自语地玩什么东西呢?”
我心下一惊,陡然回过头去,便是正好撞上了谢难酌那张猛然探上前来的无辜大脸,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愣是被吓得呼吸一滞,差点一个踉跄晕死过去。
半晌噎住,我用力地将胸口拍抚了好几下,方才缓过劲来,面色惨白地问他道:“怎么是你啊?突然就从后面冒出来,奇奇怪怪的,想吓死我不成?”
“我哪儿奇奇怪怪了?是那个男人婆……她说你心情不大好,恰好她这会子又有事情要忙,便托我前来看看你有事没有。”谢难酌一本正经地说道,“倒是你,一个人神里神经地蹲在这枯枝堆里,和谁玩儿捉迷藏呢?”
“我没在玩儿捉迷藏。”我拧眉道,“就是方才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隐约听到一点稀稀拉拉的怪声,你过来的时候感觉到了吗?”
“说什么唬人的鬼话呢,你是不是糊涂了?”谢难酌一脸嫌弃地说道,“这里安静得连只鸟儿都没有,哪来什么怪声音?”
“那是我听错了?”我狐疑道。
“何止是听错了,我觉得你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谢难酌那张青涩的面颊稍稍一皱,便拧成了一团,“这么冷的天,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瞎晃悠什么?”
“我……”我木木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沉默片刻,复又闷声说道,“我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你丢什么了?”
颇有些难为情地抿了抿唇,我偏过了头,用蚊子嗡一般的细小声音回答他道:“一个香囊。”
“啥?香囊?”谢难酌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同时又抬高了音量粗声问道,“一个破香囊有什么好找的啊?这屋子外头这么冷,到时候要是把你冻坏了,殿下怪罪下来,你让我怎么向他交代?”
“唉,你又不懂这些。”我摇了摇头,转而继续探手在那枯枝丛里头胡乱扒拉起来,“要是一会儿没找着它,我怕是挂念得连觉都睡不着。”
“什么懂啊不懂的,瞧瞧我这沿路走过来,就闻到你那破屋子里一股草药味儿浓得跟什么似的,呛死人不偿命——你既是身子不好,又何必在这冰天雪地里胡乱蹦跶呢?”谢难酌一面叽叽歪歪地絮叨着,便要一面要将我往屋里拖,“至于你那个什么鬼香囊就别找了,赶紧回屋才是最重要的!”
别看着这小子整个人瘦得跟个木柴干儿似的,那拉起人来的力气倒是一点也不小,只不过是轻轻扯着我的肩膀一拽,便将我硬拉着一路引回了竹屋里,二话不说便生了起了火,燃起了暖炉,待到一连串杂事打理完毕,复又将那屋门拉的严严实实,只给头顶的雕花窗虚留了半截透风的小缝。
我在旁看得一愣一愣的,瞧他忙得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便不由得出声嘀咕道:“我东西都还没找着呢……至于把门封得那么紧吗?”
“还找什么啊,这天都要黑了。况且殿下之前也吩咐了,让我和姜姑娘将你好生照料着,不得出任何差错。”谢难酌一边捣鼓着桌上的茶壶,一边回头对我说道,“你若是真想要找啊,等明日天亮了,我去唤沐公子来帮你找,他能耐大着呢,保准没一会儿就能找到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倏然由着那熟悉的名字在耳畔响起,我愣是骇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连连冲着谢难酌摇手说道:“别别别,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找了,你也不用跑去麻烦他……”
“怎么了,为什么又不找了?”谢难酌握茶壶的手掌微微一顿,旋即一脸奇怪地回身问我道。
“明天事情多着呢,谁愿意特地跑到这小角落里来,就为了找一个破香囊啊。”我心虚地将眼睛撇向了一边,略带犹疑地上下扫了扫,默然半晌,复又故作不甚在意地对他说道,“阿言本来就忙,就别去搅扰他了,让他安心做他自己的事情吧。”
“成,你说不找了那就不找了吧。”谢难酌这厮到底是年轻好糊弄,听了我的话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转而站起身来,缓缓在这竹屋里细细扫视一周,而后又微一皱眉说道:“我说,你这屋子里药味儿怎么这么重啊,你平常都服的什么药?怎的味道这样清苦?”
“苦吗?”我吸了吸鼻子,反是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倒是觉得味道挺香的,以往我住在山上的时候,屋子里也都是这种清淡温和的味道。”
“可能还是我嗅觉太灵了吧。”谢难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殿下说你身子弱,需要服的补药也多,若是有什么药材缺的少的,就尽管和我说吧,不用客气。”
“唔,那帮我多谢你家殿下关心了。”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我轻声说道。
“小事一桩罢了……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也不便再打扰了,况且现下天色已是不早,你还是好生歇息吧。”谢难酌抬眸望了一眼窗外昏黄黯淡的天空,便心知已是夜幕降临,遂也无意在此久留,抱拳一揖后,随即缓步退出了房间。
我微微侧过了眼眸,木然望着他逐渐远去的瘦小背影,良久沉寂,终是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
瞧着室外一点一点逐渐褪去的稀薄光晕,想来不过片刻便会全然消散,若是现下还贸然出门寻找香囊的话,怕是要被即将大片扑面而来的沉沉黑暗所淹没。
疲累了整整一天的身子略微有些脱力,我两眼无光地遥望着窗外那团黑乎乎的枯枝堆,一时之间,倒也不是那么执着地想要将香囊找回了。
丢了也就丢了吧——这样冷的天,谁还想没头没脑地冲到外面的雪地里,大海捞针似的疯狂寻找一枚丑得出奇的破香囊呢?
而且,就算是费尽心神地找回来了,我心中所深深挂念着的那块木头桩子,又真的肯将它极为宝贝地纳入掌中,永不丢弃么?
略有些失落地低下了脑袋,我探手将床上乱成一团的被褥轻轻掀开,微一侧身,便顺势倚靠在了那平坦舒适的床榻之上,深吸了一口气,兀自望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细密纹路发呆。
近来日子所发生的各种事情,实在是多得无法言喻,一波紧接着一波地,沉沉压在我的心头,似是千斤之重的层层巨浪一般,呼啸席卷着奔腾而来。
而偏偏彼时的我没有任何防备,遂往往是被残酷的事实狠狠地冲击在地,不留半分苟延残喘的余地。
轻轻地在床榻边缘翻了一个身,我探手将那无声在怀中藏匿已久的半截玉笛轻轻地取了出来。那通透雪白的笛身倏然迎上窗外渐渐昏暗下去的落日余晖,便是连带着每一处参差不齐的缺口也一道散发着晶莹剔透的稀薄微光。
曲指在那雕刻得极为细致的笛孔周围摩挲了几下,我端详得虽说极为仔细认真,心里却是突如其来地想着,若这传说中的九山玉笛果真有他人所说的这般神奇的话,我反倒是由衷地希望,它能将我心中所牵绊的哀思与苦涩一同吞并而去,留予我一个无忧无虑的质朴生活。
只要能安宁祥和地活下去,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