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沉默,杯中茶水已是凉得透彻,那段止箫见我还愣生生地将其捧在手里,不禁偏过了脑袋,温声提醒道:“顾师妹,这茶都放冷了,要不我给你换上一杯?”
语毕,眼看着他就要探手去提那放置于桌前的茶壶,我下意识便慌张地站起了身来,一把将茶把儿握在了手中,连连说道:“不不不不不必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段止箫可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若是让他屈尊下来给我倒茶,可不是我太过不自量力了么?
话音未落,便已是将我二人杯中凉茶倒了出来,转而迅速灌满两杯新的,毕恭毕敬地递了一杯到他手中,低低说道:“殿下请用……”
段止箫淡笑着将茶杯纳入掌心,轻轻抿了一口,转而对我说道:“顾师妹这副谦顺模样,倒是让我想起了我家那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岁珠。”
“呃……岁珠?”我微微愣住。
“噢,想来这些事情还未曾向你提起过。”段止箫莞尔道,“岁珠是小了我整整十二岁的亲妹妹,虽说是与你年纪相当,然性子却是自幼让人给宠坏了,略微蛮横了一些,以往还住在浮缘城的时候,倒从未见她老老实实地为我倒上一盏热茶。”
我一眼瞅着他言语中虽多含嗔怪之意,然眉宇间却是藏着挥之不去的深深怜爱,便照旧是逆着他的话头反过来说道:“小公主殿下乃是千金之躯,纵是生得娇惯任性,却也定然是楚楚动人,不乏可爱之处吧……”
“唔,好像确实是这么一个说法。”段止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喃声说道,“现下她一人待在那牢笼般的浮缘城里,想必也是过得不大开心……所以,我准备再过些日子,等到浮缘城内外的风头稍稍小些了,便派人将她接到谨耀城来,也好与师妹你作个伴。”
“是……谢殿下恩惠。”我垂下眼眸,俯身微微施礼道。
“嗯。”眉目一弯,段止箫曲起手指有意无意地在那古旧的木头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像是终于要将话题迈向正轨了,便是将那尾音悠然一扬,看似漫不经心地低低唤我道:“不过,顾师妹啊……”
“殿下还有何事要交代?”我心下一紧,略有些不安地询问道。
再度将手中热茶浅抿了一口,段止箫眸间色彩倏然一凝,那幽幽寒意便毫无征兆地从周身逐渐流溢而出:“方才在那山谷中时,谭今崭所说的一系列话语,你可是都听清楚了?”
心口下意识地抽了抽,我低下了脑袋,如实回应他道:“回殿下,不过是隐约听了个大概,并未能了解其全部。”
“我只想知道……依你所见,那谭今崭口口声声所说的‘秦泠身子不好’等一类言辞,可不可以说是在为秦泠有孕一事胡乱找借口?”段止箫眯眼问道。
微不可察地怔了怔,我并不知道段止箫竟能借此微妙的话题想得如此深远,遂卖力思考了好一阵子,方才一脸认真地回答他道:“依我看的话,大概有两种可能。”
“你且说来听听,看我们心中所想的结果是否一致。”段止箫眼尾一扬,颇有耐心地注视着我的面颊缓声说道。
“一种就是,彻底从我的出发点来看的话,秦泠是名土生土长的南方女子,如今初到这天气极寒的北域边塞处,自然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不适应,若是再因着这场大雪而落下病根的话,说是会因此丧命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侯爷才会为得此事顿生焦灼。”
我极为清晰地分析阐述着,只希望能够借得这次大好的机会,替秦泠腹中那弱小无辜的孩子稍微开开脱。然而不幸的是,段止箫显然并未将我这一长串有理有据的话语听在心中,反是眸色一亮,转而饶有兴致地继续追问我道:“那……这第二种可能呢?”
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许不情愿,然而在言语之上,我却是不敢含有半分欺瞒:“……第二种可能就是……侯爷他并不想让殿下知道其夫人有孕一事,然而又掩藏不住对天气突变的担心与忧虑,所以……所以才含糊其辞地以夫人‘受不住寒’为借口,试图将此事匆匆掩盖过去。”
一大段极其考验脑容量的话语悉数交代完毕,我只觉得像是生生被人抽去了一层筋,连带着薄薄的一层头皮都在微微发麻,然再度抬头凝视段止箫的双眼,却恰好见得他正笑意盈盈地直迎上了我眸底那道局促不安的目光。
——每每当段止箫露出这般宛若初阳一般的灿烂笑容时,我便知道,接下来准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果然,正如我所预料到的,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微不可察地轻轻眨了眨,随即轻轻笑着对我说道:“既然眼前所陈列的事实并不能让人直接推测出结果,那倒不如……由我们来制造一些有趣的意外?”
我眼角一跳,不由得疑惑而又仓皇地反问道:“什么有趣的意外?”
段止箫笑而不答,反是将手中茶杯重重地磕在了木桌之上,转而低声唤着门外那人道:“樾言,你进来吧。”
话音未落,那抹熟悉的黑色身影已是悄无声息地将房门拉开,以最为迅捷的速度地出现在了段止箫的面前,随后抱拳施以一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段止箫若无其事地询问道。
“回殿下,准备好了,只用等到天黑,便能立刻实行。”沐樾言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做到全身而退。”段止箫眸中光泽温润如玉,而那平缓温和的声线中却是隐带了一层无形的压迫之力,“……到最后,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是,殿下。”再度朝他抱拳一揖,沐樾言一脸肃然地应声答道。
一眼见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甚是果决利落,倒是让那一旁尴尬坐于桌椅边上的我听得晕头转向,一时还略有些找不着北。
踌躇半晌,我寻思着这会儿暂且也按捺不住心中重重的疑虑,便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朝他们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们……准备做什么啊?外面雪下的那么大,还偏要等到天黑才能实行?”
话音刚落,那段止箫已是缓缓地自沐樾言身上偏移了目光,转而将那暗藏冰冷的视线一点点地凝聚到了我的身上。
唇角浅浅勾起的笑容依旧宛如一阵扑面而来的和煦春风,段止箫倏然望入我的双眼底端,用近乎半命令地语气温声对我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顾师妹你可以随便插手的了……你只需要乖乖待在这里,好生歇息便够了。”
我怔了怔,随即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了对面的沐樾言——他却亦是冷淡地朝我摇了摇头,约莫是在有意地示意我不要过问太多。
——最终,似乎正如段止箫心中所愿的,这场肆意弥漫的大雪一直持到了茫茫深夜,都不曾有半分要停滞的意思。
一众本是前往阑饮山内赏花享乐的人们,如今却是要被迫在这简陋的小茅舍中拥挤着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
谭今崭夫妇二人自从一步踏入那房门之内后,便鲜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偶尔有那么一会儿了,也仅仅是唤着屋外的奴仆进去生火保暖,烧水煮茶,其余的时间便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并无要出来晃悠两下的意思。
因着男女终究有别,我和段止箫断然是不可面对面地正歇在一处的,虽然他多次提议将屋内那张唯一的床铺让给我睡,我却依然是战战兢兢地拐到了房间的角落里,用披风和稻草简单地铺占了一块地盘,再随手盖上一层厚重的棉被,倒也勉强能够睡的下去。
而段止箫那厮偏偏就奇怪得厉害了,屋内有着一张舒适的大床他不睡,仅仅是捧了一本书在上面端坐了半柱香的时间,便说这房间里头的光线实在不好,遂干脆推门出去,让人在外头拼了一张小木桌,又匆匆燃上几只墙头的挂灯,这才有所满意地坐了下来,将那手中书卷摊在桌面上,大有要通宵读上一宿的意愿。
不过,就算是他段止箫今日一夜都不会再用上屋内这张舒适的大床,我这胆小怕事的喽啰也不敢因此而逾越什么,遂只是老实本分地窝在角落里那团沉厚的稻草堆上,任由眼前那张干净整洁的床铺明晃晃地空着,打死也不愿悄悄地过去趴上一趴。
按理说,我也是在这阑饮山内里里外外地折腾了有足足一天了,虽是全身上下都乏得厉害,然这会儿闭着眼睛躺在那稻草堆之上,满脑子却是方才段止箫与沐樾言之间的诡异对话。
段止箫此人,是极为典型的“豆腐嘴,刀子心”,遂越是见他笑得温柔了,便越是不会有什么好兆头发生,而方才见着他神色那般诡异,似是早已在心里头有意无意地计划着什么,只是一直拖到了今日,方才确定了即将实施的想法。
若是早就对那谨耀侯一事抱有怀疑和不信任的想法,那为何还要前来询问我的意见呢?
我翻来覆去地躺在稻草堆上,闷闷不乐地想着,我方才分明是极为清晰卖力地列出了两种可能,然而最后听在段止箫耳朵里的,却终究只剩下了那么一种——所以说到底,他段止箫大概也只是想从我口中听得一些与其想法一致的部分吧。
抬眼遥望着窗外朦胧黯淡的夜色,我只觉得那天边碎琼乱玉般的纷纷雪点,正恰似我此刻错综复杂的心情。
所谓“有趣的意外”,是指什么样的意外呢?而段止箫又说着希望沐樾言能够全身而退,又指的是参与什么样的事情呢?
脑中思绪糊成了一团乱麻,我昏昏沉沉地裹在厚实的棉被里,缓缓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彼时夜色渐沉,周遭万物亦是趋向于一片静谧,若是凝神细细听来,甚至能感受到雪片落地时轻微的声响,窸窸窣窣的,仿若成群树叶被轻风拂过,赫然留下一串肆意而又缠绵的遗音。
短促不安的呼吸一点点地和缓了下来,我侧身窝在那平铺在地的稻草堆里,一边回想着这一日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一边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只是这身下随意搭着的几束硬草略有些凹凸不平了,躺起来便不如我那小竹屋里的正经床榻舒服,所以到了半夜里总觉得自己是隐约醒着的,睡得并不那么踏实。
好不容易恍惚混沌地熬过了一段时间吧,那胸口发闷的老毛病又犯了,像是生生地梗了一块巨石在喉间,直堵得人心尖发慌,遂愈是想要试着大口呼吸,便愈是扯得连背后那道伤处一并生疼。
强行忍耐着那份难以形容痛楚,我窝在棉被里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一直待到再也按捺不住了,方才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初睁眼时,周围已是暗得漆黑一片,我便借着从门缝里隐约透出的昏黄光线,小心翼翼地弯下了腰,正试图从地面上捞出我的鞋子。然而,偏就在我俯身下床的那一瞬之间,几乎是毫无征兆的,从隔壁传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轰然闷响,像是横空扫出的一道惊雷,愣是震得我的耳膜都在随之颤抖——
不过少顷,那方才还是一片晦暗无光的简陋茅舍已是赫然亮起了几盏明亮刺目的灯火,仿若在陷入深眠时被人骤然惊醒的一只猛兽,困顿疲乏之间,亦是不乏深深的错愕与无奈。
而与此同时,在那点燃一切黑暗的茫茫灯光之间,一道尖锐急促的声音,像是离弦而出的一支利箭般,陡然打破了这份长久以来的静谧:
“来人啊——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