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赫然加快了几分,我晃了晃脑袋,缓缓从一团黑乎乎的绒毛中钻了出来,怯怯地对上了沐樾言的视线。
而搭在我身上的,是一件比棉被还要沉厚的毛皮披风,约莫是刚从马车里取出来的,明显还热乎着,遂仅仅是轻轻往身上一裹,便觉得很是温暖。
探手将肩上的披风紧了紧,我动作僵硬迟缓地自石块上跳了下来,随即闷声对他说道:“我喊了好几句让你走慢点了,你理都没理我一下。”
“……”沉默半晌,沐樾言淡声道,“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就以为你跟在后面了。”
“哇,你好歹回头来看看吧。”我睁大眼睛,弱弱地小声嘀咕道,“你说你跑起路来跟匹脱缰的野马似的,哪天万一,万一……”顿了顿,后面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小,像是蚊子在嗡嗡。
沐樾言面无表情地问道:“万一什么?”
“万一……”目光下意识地朝一边挪去,我窘迫地偏过了脑袋,低低说道,“万一哪天把我弄丢了,看你怎么回去交差。”
沐樾言听罢皱眉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那么容易弄丢?”
“可是……”就因为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才会屁颠屁颠地跟在你身后,拼命地想要制造独处的机会啊……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是怎么也不敢说出来,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沐樾言见了,自然是不愿任我在原地耗费时间的,遂干脆果断地转过了身,木然说道:“还冷不冷?若是不冷了,就快些赶回去,以免让太子殿下担心。”
“哦……那便回去吧。”懊丧地垂下了眼眸,我只觉得心中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勇气又一点点地低落了下去。
方才还想着怎么趁着此等大好的机会偷袭他一下呢,现下一眼瞥见他那张冰冷的棺材脸,哪里还有半分敢下口的念头?只能老老实实地追在他的身后,继续随着他疏离的背影一路往回走。
兴许是得了我方才的提醒,再度回山谷的时候,沐樾言稍稍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沿路走走停停的,始终与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这山间的石路虽说是泥泞而又湿滑,然整体看来,其走势却并不那么曲折陡峭。想想以往我住在沧归山的时候,还能像个猴儿似的到处蹦跶,而事到如今倒是成了个腿软乏力的老婆婆,多走上几步便要停下来深深呼出一口气。
自那日无缘无故地出了一次鼻血之后,我的身子就在一步一步地趋向于虚弱,遂每日所服用的药量也是在无形中不断加重,也不知道这样持续下去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一路走来,沉寂了好一段时间,我瞅着沐樾言没有开口说话,便也只是默默地跟随着他的脚步,缄口不言。
眼看着马上就要回到山谷里了,眼前那抹黑色的身影出乎意料地顿了一顿,旋即不经意地出声问我道:“……你……前些天受了风寒?”
“诶?”未曾料到他会主动找我说话,我愣了一会儿,方才随口敷衍他道,“我身子健壮的很,早就没什么事了。”
沉默了半晌,沐樾言又淡淡问道:“那之前的伤呢?”
我心下一慌,不由得有些紧张地回答他道:“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啦,我天天喝着药呢,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嗯……”沐樾言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然垂眸思忖片刻,终是继续朝山谷内迈出了脚步。
他并没有询问我有关那日夜里我给他送香囊的事情,也没有追究那枚香囊所包含的深刻意义,所有特殊的记忆于他来说,就像是那天边飘散融化的飞雪,来回往复的,不久之后便匆匆地消失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我们分明是各自怀着沉甸甸的心事,然而不知为何,却是始终没能相互吐露而出,仅仅是藏着匿着,将所有的话都憋在了心底深处。
待再度回到那梅影交错的酒宴之中时,段止箫与谭今崭二人已是开始举杯对酌,兴会淋漓地开始谈论起了皇权动荡所带来的内忧外患,而秦泠则是由身边一名丫鬟轻轻搀扶着,怡然自得地瞧着周围红白相间的娇艳梅花,满心皆为欢喜之意。
沐樾言领着我沿途兜兜转转,最后才停在了一株彻底避风的梅花树下,转而低声对我说道:“你尽量就在这块地方待着吧,莫要到处乱走。”
我乖乖地缩在了树干旁边,只觉得在这山谷中驻留得久了,连带着四肢都泛起了一股微妙的僵冷,便忍不住开口向他问道:“殿下他们要在这山里赏多久的梅啊?这鬼地方未免也太潮了些,直冻得我膝盖发酸。”
沐樾言默然瞥了我一眼,而后淡淡扔下了一句“在这里等着我”,旋即迅速转过了身,朝前方扎堆的人群里快步走去,似乎是忙着问他人拿了些什么,又再度回到了我的旁边,缓缓地俯下身来,递上了一只封好了的竹筒放在我的手心。
我曲指在竹筒上轻轻碰了一碰,还是热乎乎的,握在手里略有些稳实的沉重感,便不由得满脸好奇地向他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啊?”
“是酒,刚刚热好的,你别喝。”沐樾言皱眉道,“殿下一时半会也不会启程回箫霜园,你便暂且忍一忍吧。”
我呆呆地凝视着他清冷深邃的双眼,心下倏然一暖,似是有万千热流温柔地冲刷而过,无意间便破碎了围绕于周遭的幽幽几缕寒冰。
弯了弯唇,我努力朝他挤出一个最为诚挚的笑容,旋即放轻了声音缓缓说道:“谢谢阿言!”
沐樾言并未回应我的答谢,反是偏过了脑袋,再度提醒我道:“……不要喝里面的酒,知道么?”
“知道啦。”我笑眯眯地点头应着,随后便将那只竹筒紧紧地捂在了怀里,像是捧了一块绝世珍宝在心窝窝处。
这木头桩子有的时候虽说是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一旦细起心来,却又隐隐约约地透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柔——恰就是这般冰山所融化的微渺一角,于无形中将我吸引着,让我牵挂着,遂纵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将其割舍。
这场漫长而又单调的赏梅之宴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时刻,那伫立于人群中央的段谭二人方才有所尽兴,各自捧着手中的酒杯一边仰头谈笑着,一边唤着围在身边的一众奴仆收拾残局。
说实话,我并不明白这样一场在城内外来回折腾的赏梅活动究竟意义何在——难道真的只是跑来阑饮山喝喝酒,看看花,顺便一起庆祝一下这源自浮缘城的红鸳节么?
想想段止箫这一整日以来都笑意盈盈的一张面孔,我便在心中暗暗猜测着,事情定然不是如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
我木然在梅花树下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一直等到手中的竹筒渐渐的凉了,便站起了身来,打算找人拿去再热一热,然而缓缓行至人群中央之时,忽略额上幽幽一凉,一股彻骨的冰寒气息旋即顺着头顶处一直渗入了肌肤的最里端。
疑惑地抬起了头,却见得那方才还泛着缕缕浅金色光泽的灿烂天幕已是渐生灰白,一点点地没入了层层密布的浮云之中,倏然消失了踪影——而随之替代而来的,即是星星点点的几片微渺雪花。
谨耀城的冬天,向来就是这样的变幻莫测,是晴是雪,都是这般的随意而不可捉摸。
随着头顶雪势的不断增大,熙熙攘攘的人群便不断开始发出讶异的低呼声,似乎是并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一时之间,言语中多含了几分焦灼与忧愁。
起初,这晃晃悠悠降落而下的,还只是零零落落的几片雪点,然而随着时间的缓慢推移,那沙粒般的雪点便迎风而上,渐渐化为了洁白无尘的轻软鹅毛。
那谭今崭原是趁着天气晴朗宜人,一心想要前来庆贺这红鸳佳节,哪知中途会突然撞上此等变换,遂仰头遥望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由得扶额长叹道:“这谨耀城的天气,总是这样不得安生啊……”
段止箫遣人呈了几把纸伞撑上来,递了其中一把于谭今崭手中,随后眯眼微笑道:“谭卿不必为此介怀,落梅与雪花,向来是相依相随,相生相伴,如今空中骤然飘雪,倒也符合这红鸳节所包含的庆贺意义啊。”
谭今崭听罢却是抬眼地望了望那梅花树下默然伫立着的秦泠,愁眉不展地说道:“唉……殿下有所不知,内人身体薄弱,着实经不起这一番风雪的蓦然折腾。”
“哦?”段止箫狭眸微睁,拉长了尾音温声问道,“谭夫人身子不好么?”
“也没什么大碍。”谭今崭面色不改道,“不过是有些受不住这般极寒的天气罢了。”
“可是……瞧着如今这样的雪势,想来是一天之内都不得停歇。”段止箫眸中光泽扑朔迷离,而面上却满是亦真亦幻的忧虑之色,“若是让谭夫人在此地无端候上一天,怕是要落下病根。”
谭今崭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良久方才转过了身,抬手指了指横在远方的山路道:“这阑饮山上曾搭造了一间专供养梅之人居住的简陋茅舍,殿下不如随我一道前去,以暂避此等风雪?”
“唔,谭卿倒是准备得甚是周全。”段止箫微微颔首道。
“哎,不过是一处偏僻老旧的草屋罢了,怕是要让殿下受委屈了。”谭今崭拧眉叹息道。
“无妨,本就是来这山中赏梅赏雪的,若是有幸能在山上歇息片刻,也权当是件乐事。”段止箫面上笑容始终如沐春风,而一旁站着的谭今崭却恰与之全然相反,似是对于这场突袭而来的大雪甚是忧心,连带着眼角眉梢都生生挂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焦灼。
山谷中的温度一向潮冷,加之此刻大雪纷飞,随风而至,仿若谷雨时节零落飘散的翩翩柳絮,轻轻柔柔地拍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之上,赫然淌下一丝透骨的冰凉。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即兴而来,却是因着大雪突至败兴而归,陆陆续续地由谭今崭引领着,前往阑饮山中所修筑的茅舍中暂时避雪。
虽说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雪天气袭得众人一时摸不清头脑,然而眼前这间朴实无华的茅舍却是搭造得极为宽阔舒适,便不由得让人心中生出些许安慰。
屋外的院落由参差不齐的树枝围绕而成,临近门口处则随意搭建了一顶厚薄不一的草棚,彼时已是堆满了一层趋向于灰白的积雪。而室内的各个房间虽说是紧紧挨在一处,却分别以厚重的墙面与木门分隔开来,俨然拉开一道鲜明的界限。
约莫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间茅舍内居住过一段时间,遂一切生活设施皆是准备齐全,足以直接供人使用,而周遭环境则打理得干净整洁,甚是舒适宜人。
彼时,一切事务初步安定下来,谭家夫妇匆匆向段止箫施以一礼,便相互搀扶着告辞离去,回到自己的隔间中赶忙生火取暖;此次一道随行的护卫与奴仆则悉数分散,逐一静守于各个房门之外,随时听候主子的差遣;而因着茅舍内部所分隔开的占地空间有限,我不得不被迫与段止箫挤在一处较大的房间内,一时之间略有些尴尬无言,便也只能干坐在一旁的桌椅边上,百无聊赖地各捧了一杯热茶捂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