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耀城外的阑饮山,原乃是一座常年偏寒,积雪无度的平缓矮山,一直待到谭今崭遣人在山谷中移栽了数十株新梅,方才致力于人为改善这不适宜之物生长的恶劣环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他们王公贵族之间才能有幸享用的奢华趣味。
山谷清幽,溪水潺潺,遥望之时远方皆为透白冰雪,而细细瞧来却能发觉那隐匿于山水之间的微渺枝芽,像是蓦然被人赋予了灵魂生命一般,窸窸窣窣地从雪地里探出脑袋。
彼时风低光暖,初阳熹微,一行人陆续浩荡地步行至山谷深处,本已是渐生疲累之意,然乍一抬头,望见山谷间赫然绽放的楚楚寒梅,登时只觉眼前一阵清明,仿若有一缕细流涤浣而过。
不同于以往腊月所盛开的普通野梅,这阑饮山上所栽培的鲜嫩枝芽乃悉数由人亲手种植养护,每月定时清扫积雪,保温保湿,不曾出现半分疏漏。遂眼前所呈现的一片繁盛景象,皆是饱含了栽梅之人的无数爱护与心血,若是道那花色之艳绝,不如道是用情之深切。
漫山遍野的梅花傲然盘踞于枝头之上,远看之时秀丽婀娜,姿态蹁跹,宛若天人,而细看则刚柔相织,清雅脱俗,纵是包含了万千种柔情,也始终是隐忍而不发。
段止箫与谭今崭设宴于山谷深处,梅影横斜之间,待到一切事务安置完毕,便遣人呈上数坛陈年美酒,掀盖启封的那一瞬间,浓烈的酒味与清幽的梅香相互交融,反倒生出一抹肆意蔓延,如痴如醉的特殊气息。
段止箫向来喜爱此等别致美景,如今初入此谷,不由得叹为观止地说道:“谭卿心思细腻绝妙,实非寻常人能及,现下谭夫人嫁得此等如意郎君,倒是无形中觅得一块珍宝。”
谭今崭听罢谦逊有礼道:“让殿下见笑了——臣家中内人颇为看重往昔的家乡情怀,遂特地来这阑饮山内举杯庆祝,以不负浮缘城中固有习俗。”
“这样说来,我们倒是无意间沾了谭夫人的光。”段止箫笑盈盈道。
我瞅着段止箫那张堆满笑容的面颊,不由得抽了抽眼角,心道,那谭今崭也果真是个直来直去的实在人,这种时候不应该适当的奉承个那么几句,捡些好听的话来哄段止箫开心么?
然而,谭今崭这厮却是极为耿直地应答他道:“殿下愿随臣一同前往这偏僻山谷中赏梅饮酒,也着实是件不可多得的乐事。”
段止箫双眼一眯,倒依然是温言对他说道:“此山谷中寒梅傲雪,风景别致,皆为谭卿一手心血,又何来偏僻一说呢?”
谭今崭听到这里,便是微低了脑袋,抱拳一揖道:“殿下过奖了。”
我窝在人群后方瞧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去往复的,一时也看不出其中是否暗藏玄机,只是隐约觉着那段止箫毕竟是当朝太子,将来为帝为君之人,想必对于他人话语之中乱了主次的言辞也是颇为在意,偏那谭今崭又是个心大得没边儿的主,遂他二人之间的诡异谈话,大多让人听得胆战心惊,摸不着头脑。
而那谭今崭身边形影不离的孟氏秦泠则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约莫是有孕在身的缘故,这几次见她的时候,多半是穿着一袭宽松厚实的长袄,在保暖护体的同时,还能隐藏其渐生臃肿的身量,然谭家对于此等事情却是闭口不提,也不知是有意隐瞒,还是不甚在意。
老远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得了我的身影,那秦泠不由得满脸喜悦,直由丫鬟搀扶着奔至了我的面前,轻声慨叹道:“我就知道太子殿下会把你也带出来——这阑饮山内景致新奇,若是不慎错过了今日的盛宴,怕是要追悔莫及呢。”
我点头赞同道:“起初在山外遥看之时,只见得满眼刺目的白雪,殊不知缓步踏入这山谷中央,竟又是另一番天地。”
她定定站于我的身前,仔细将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反倒是皱起了眉头,一脸忧心地说道:“唔,我瞧着你这副模样,怎是比前些日子憔悴了许多,可是生了什么病?”
蓦然被人触及要害之处,我登时心下一惊,旋即微垂了脑袋,随口糊弄她道:“多谢夫人关心,皓芊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现下已是好了许多,并无什么大碍。”
我说话之时已是将声音压得极低,未曾料到还是让那正前方的段止箫耳尖听到了,二话不说,便是满脸关切地走上前来,沉声问道:“顾师妹,受了风寒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曾听你说起过?”
嘶……
我极为苦恼地抬起头来,正面迎视自四面八方投来的炯炯目光,而其中最为冰冷的一道,即是那紧随于段止箫身后的沐樾言所传递而来的。
他今日一如既往地换上了一身沉黑如墨的暗纹长袍,腰间佩剑共悬三把,腕上暗弩亦是隐于无形,仿佛只要是周围的人有半分不轨举动,便能在一瞬之间让其血溅山头。
——自那日送香囊失败之后,我就再也没能寻得沐樾言的身影,遂这恍恍惚惚的几日以来,我们纵是半句话也没能说上,如今远远地在人群之中望着他,一时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便只能呆呆地在一定距离之外,默默看着,盯着,瞧着,心底溢满了无助与无奈。
失落地回过了神来,我抿了抿唇,毕恭毕敬地回答段止箫道:“回殿下,也就是前几天略有些低热,服药休息几日之后,便已是差不多痊愈了。”
“嗯?是么?”段止箫缓缓凑近来,细瞧我的面色道,“着实是气色不大好——这山谷处虽说是避风,然温度却是偏向于湿冷,你怎的穿得这样少就出门了?”
我窘迫地后撤了几步,连连摆手道:“没事的,我身子一向健壮如牛,一年也难得病上几回。”
一旁的秦泠听罢不禁讶异反驳道:“傻姑娘,女孩子家的身体都柔弱得很,你现在是觉得没什么事,待到日后上了年纪,可就要备受煎熬了。”
“谭夫人说的对,你啊,该多穿一些。”段止箫眼神微偏,旋即低唤身后的沐樾言道,“樾言,你过来。”
“是。”应声上前,沐樾言那沉黑色的身影像是席卷而来的山风,仅仅是一瞬之间,便已稳稳地站定在了我的面前。
蓦然与他冰凉的目光相互对视,我登时有些手足无措,遂思忖片刻,再度向后倒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段止箫瞥了我二人一眼,随后温声对沐樾言说道:“你去山谷外停靠的马车里拿件厚实些的披风来给她,速去速回。”
“是。”沐樾言抱拳微施一礼,而后便纵身一跃,迅速行至了十来尺之外,眼看着就要与我渐行渐远,我脑海中却倏然想起了姜云迟那日给我出的歪主意。
趁着我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呃……亲、亲他一下……
而现下,姜云迟被指派着去完成其他的任务了,也就意味着,我的智慧军师已经不在了,所有的计划与行动,都得由我一人来思考判断。
既然段止箫都把沐樾言单独一人给调出去了,此时若是不趁机出动,下次又该待到何时呢?
踌躇半晌,我终是在脑中给自己下达了“不要怂”这个贯彻到底的坚定信念,遂猛地一下子横下了心,咬着牙对段止箫找借口道:“……这山谷里确实寒气深重,待久了冻得有些瘆人,我可不可以跟着他,早些拿到披风穿?”
“嗯,那你便随他去吧。”段止箫浅浅地扫了一眼我的面颊,微微颔首应允道,“路上小心一些。”
“谢殿下。”深深朝他鞠了一躬,我倒也不再犹豫什么,撒开腿就朝沐樾言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
——你知道和一座冰山独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
哦,对了,现在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对这座冰山有着不可描述的非分之想的情况下,和他好生独处。
事实告诉我,这是一件非常之艰辛的事情。沐樾言这厮并非是一座一动不动的万年冰山,而是一座会疯狂漂移的极速冰山,偏偏跟在他身后的我还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年短腿,遂一路追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小跑了好一段山路,方才能勉力碰上他的一片衣角。
似乎对于我的到来有所感应了,沐樾言脚步未停,只是头也不回地问我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我不能跟过来么?”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他的身后反问道。
“随你。”沐樾言漠声说着,旋即便加快了步伐,迅速朝马车所停靠的山谷外走去。
阑饮山内的石路并不大好走,因着常年覆盖了沉厚的积雪,使得路面又湿又滑,只要是稍稍没注意便能猛地栽上一个跟头,所以我磕磕绊绊地跟了好一段路,期间费尽周折,终究是累得筋疲力竭,直冲着他的背影幽幽喊道:
“阿言!”
“阿言啊……”
“阿言,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啊,我要跟不上啦……”
话音未落,我已是显而易见地愣了一愣,只感到脑中一道刺目的电流忽闪而过,倒是倏然觉得这样一番话似乎听来略有些耳熟,遂仔细思忖了好一会儿,方才若有若无地想起,在约莫两年前的沧归山上,我也是这般没脸没皮地缠着他,跟着他,黏着他,从山上一路追到了山下,最后才略有些抱怨地说出了这样一句差不多的话。
想来反是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口口声声地说着喜欢他,然而在与他相识快两年的时间里,我都只是胡乱地折腾来折腾去的,终究还是踉踉跄跄地远落在他的身后,不曾与他拉近半分距离。
……可是,光凭我这样没命地一直在后方追逐,他却是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到最后的最后,真的能够如愿抓住他的背影吗?
脚下迈出的步伐略微有些顿住,我伏下身,局促地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这会儿膝盖跑得略有些发酸,约莫是这双老寒腿一时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遂干脆彻底地停了下来,在路边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疲乏无力地坐了上去,仰头望着正前方那抹黑色的影子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心底却是空落落的有些难受。
沐樾言这厮,仗着自己腿长脚快,便兀自一人在这山谷间来回穿梭,全然不顾后边还跟了个没力气的小矮子,真真是冷淡而又寡情。
可是话说回来,我们二人之间着实没什么深厚的情分,他也并没有停下来等我的必要,反倒是我一个人在这儿想七想八的,半天没个安生。
人人都道爱情使人盲目而又焦躁,现下瞧着我这副手足无措的傻样,倒也切身体会到了这样一个深刻的道理——所以,纵然我心中已是憋得火急火燎了,一眼瞅着他还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便不由得生出几分焦灼和无奈。
半晌过去,正当我一人在原地垂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抠着石头上凝结的冰壳之时,忽觉脑袋一沉,还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便已是倏然间被遮盖得漆黑一片。
微微疑惑地抬起了眼眸,却是无意触及了一团暖融融的厚实毛皮,绵绵软软地蹭在我的脸颊上,甚是舒服。
而与此同时,头顶响起了一道熟悉而又冷淡的声音:“怎么不跟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