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料想到谭今崭会在这般胜负分明的情况下选择叛/变,唯独段止箫一人抢先猜测出了事情的由头,然而很可惜的是,他实在低估了谭今崭心底早已积蓄深沉的浓烈恨意。
那把生锈的匕首,几近穿透了段止箫的整个喉咙,彼时正涌着潮水一般的血流,似是无止境一般地疯狂朝外喷发。沐樾言率先反应过来,拔出手中长刀便朝着谭今崭所在的方向猛挥而去,偏被他紧拽着段止箫的身体躲闪而过,转而一个纵身跃上了院外的墙头,攥着段止箫的双手犹在微微颤抖。
段止箫由他一枚匕首紧紧抵入喉间,方才弯过的嘴唇已然彻底僵住,显然是不再得他掌控。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试图挣脱桎梏,然而良久过去,却终究只是徒劳。他甚至皱了眉头,想要像以往一般牵扯出一抹胜利意味的微笑,然而唇缝里不断溢出的浓血偏在一瞬间将他的所有表情覆盖完全,不曾留得半分余地与空隙。
彼时细雨未停,犹在侧脸处不断飘摇挥洒,我近乎无力动弹地歪在厨房门板的后方,正欲试探着朝外探出脑袋,手臂被人用力摁住。
蹙眉回过头去,却见是沐樾言大手伸来一把罩在我肩头,揽着我朝后方谨慎退了数步,沉声道:“墙外设了箭阵,先别出去。”
我喃声道:“阿言……”
“乖,藏好,不要出去。”他声音低得可怕,着实无法让我安心。虽说如此,身体却还是下意识地选择听从他的指令,不再有任何动作。
良久过去,待得难来客栈的内外彻底陷入了刀剑与箭雨相互对峙的僵乱局面,忽而见得一抹人影匆匆跃上屋顶,其腰间熟悉的那把银白长剑陡然划过长空,幽幽留下一串绚烂耀目的痕迹。
俊美的面颊上犹自沾染着未试尽的血迹,他抬起臂膀,似是无谓地随手一擦,转而漠然仰起头来,望着正对面的段止箫道:“滋味如何啊?我的太子殿下,是不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你真的以为你能如愿以偿地坐上皇位了?”
“段……段琬夜!”众人见状皆是惊声骇道,“段琬夜居然没有死!”
姜云迟骤然抬起眼眸,近乎难以置信地喃声说道:“不可能的!我明明亲手给了他一刀,不……这不可能!段琬夜已经死了,这……这是个假的!”
“我没有死!”刻意加重了说话的音调,段琬夜上前一步,拔出腰间长剑,似是嘲讽一般地对着脚下面面相觑的众兵重复道,“托咱们谨耀侯爷的福,我没有死,我活得很好……”
后半句话未能顺利吐露而出,只听得头顶上方轰然传来一阵穿云裂石的破碎响动,一股强劲而又狠厉的刀气瞬间震开了周遭冰冷得近乎凝固的僵硬空气,雨丝挣扎跳跃着自刀尖漾开一抹迅猛的弧度,而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即是沐樾言于细雨中微微淋湿的修长身影。
我头一次见得他那样悲伤而又无助的神情,心尖像是被人紧紧掐在手中,剥茧抽丝一般连贯得生疼。
仿佛是在整座原本寂静的古晁城内拉开了彻底开战的旗帜,以谭今崭为首的北域军队瞬间倒戈,毫无犹豫地一头加入了段琬夜所处的反叛阵营,而曾经一心拥护段止箫为主的孔绥沐樾言等人则漫无目地地陷入了重重箭雨的包围,彼此迷惘而又焦灼地,下意识里对外来的攻势发出薄弱的抵抗。
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不曾苏醒的噩梦。
归来的时候,众人还在放声大笑着不断憧憬美好的未来,然而转眼的瞬间,方才那没有半点硝烟的战场,已是猝然响起了炮火的轰鸣。
——谭今崭头也不回地彻底加入了叛军所属的队伍,这是孔绥等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相信的事实。然而,眼前段止箫沾满了鲜血的躯体尚还一动不动地挂在墙头,任由空中汹涌的雨水不断将之肆虐冲刷,似是在时刻向所有人警示着,段氏宗家的最后一位家主,已经就此陨落。
他再也没能开口说出一句话。灰色的眸底分明还漾着晨时微渺的曙光,亦是一寸接着一寸地黯了下去,仿佛一盏燃至枯死的烛灯。
第一把炽烈的大火自远方投掷而来,毫无征兆地席卷了难来客栈的每一处角落,街外有所意识的百姓群众们纷纷卷起家当,争先恐后地朝着暂且安全的地段躲避逃窜,而滚滚黑烟却是无孔不入地充斥了街头巷尾,刹那间遮蔽了众人尚还清晰的视线。
疾驰的箭矢伴随着细密的雨水漫天飞舞,而长空之下,刀光剑影仿若是在不知疲倦地疯狂闪烁,对峙所不断迸发出的铮铮鸣响震耳欲聋,映衬着院墙之外刺人眼眸的灼烈火光,无休无止地冲击着我混沌一片的视线。
意识朦胧中,远方冲天的炮火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狰狞而又恶意地将整座难来客栈摧毁得体无完肤。
斜雨纷飞的阴沉雾霭中,沐樾言那双黝黑的眼眸在逐渐失去以往的清明。箭雨所割裂的细长伤口自他黑夜一般的劲袍下一点点地舒展开来,遍及了握刀的手掌与臂膀。
殷红的鲜血自袖口蜿蜒滑落,滴在积水的地面之上,瞬间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姜云迟束起的长发散乱开来,从胸腹至大腿/间,已然划开了数不清的红黑色伤口,喷薄而出的血液顺着她的指缝无声下淌,滴落在磨钝的刀刃之间,像是未流尽的热泪。
我用力睁大了双眼,勉强于淹没了视线的灼烈浓烟中恢复神智的清醒,咬紧牙关,欲探手去取平日悬挂在腰侧的医用布包。然而偏偏那如雷贯耳的炮火突袭而至,登时震得整座房屋都在发出哀鸣一般的颤动,碎石与沙砾自房梁顶端倾斜而下,无意在房屋坍塌破碎的四角形成一道灰色的屏障。
——室外在刀剑横扫中血流成河,而客栈脆弱的石墙却在火光的毁灭侵蚀中摇摇欲坠。我几次想要从横穿了整个视野的细密箭雨中寻得空隙逃脱而出,然烈火灼烧下布满烟雾的后院早已是骇得一片狼藉,纵是伸长手想要寻得前方能予以求生的出口,最终只也会被空中落不尽的锋利箭矢所伤。
我张了张嘴唇,扯开嘶哑的喉咙唤了几声沐樾言的名字,无奈周遭过于嘈杂,待得人群后方那抹沉黑色的身影有所感应的时候,头顶分散碎裂的巨石已是漫天卷地压迫了下来,彻底将整间厨房的出口堵死。
远方的炮火仍在喧嚣,而刀剑相抵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却像是在逐步撤离。兴许是我的听觉正在随意识一并模糊,窒息的感觉在扭曲变形的房屋中不断遭受挤压推搡,一度蔓延至胸腔深处。我蜷缩在大块裂石坍塌所围成的缝隙里,下意识躬腰紧护着自己的小腹,唯恐让这尚未孕育成形的小生命受到半点伤害。
时间在漆黑的帷幕里一分一秒地流失。我抱着膝盖窝在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坍塌的碎石堆中,紧闭双眼,勉力维持自己无法局促的呼吸。
无法判断外界的硝烟与烈火还会持续多久,耳畔更是一串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响,在无时无刻地刺痛着我脆弱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将这么毫无意识地昏睡过去,然后就再也不会醒来,而不知何故,心底始终有一个顽强的声音在不断呐喊着我的名字,一遍接着一遍地,肆意温暖着我愈渐趋向于僵冷的四肢。
顾皓芊,活下去。
不要死,不可以死,绝不能死。
未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经历探索,若是就此长眠不醒,又会留下多少悔恨与遗憾?
落雨在渐渐衰颓的炮火声鸣中一点一滴地盘踞在我大脑深处,温柔地留下清澈明亮的光点。
喉咙干得发涩,像是无故燃了一把大火。我动了动沉重的眼皮,于恍惚混沌的意识之间,好似当真听见有人在反复呼唤我的名字。
“皓芊。”
“皓芊,你是不是在里面……”
“皓芊……回答我一声……”
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我自大片沉溺的黑暗中抬起了眼眸,不敢相信地出声回应他道:“……阿言?”
那声音顿了一顿,立马反应过来,亦是火急火燎地追问道:“当真是你?你……有没有受伤?身子可还无碍?”
我挣扎着自碎石中跪坐起身,道:“我没有事,就是有些没法呼吸……”停了一停,复又艰难地继续回答他道:“孩子……也没有事。”
沐樾言松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而又无力道:“你先别乱动,我救你出来。”
我一怔,旋即倾身伏上缝隙的顶端皱眉问道:“段琬夜和谭今崭呢?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倒下去之后,他们就撤兵走了。”沐樾言轻咳几声,略有疲倦地探出手来,卖力搬动着横梗在外的巨大石块道,“大概以为人都死绝了,只带走了殿下一人,难保会有再回头来清理的可能,所以……”
他的声音渐渐虚弱了下去,我却是听得无比真切,忙是凑近他所在的方向,焦灼而又忧虑地开口问道:“阿言,你是不是伤得很重?我这里有药,你先给自己包扎一下,过会儿再搬!”
沐樾言不答,手下的动作却是丝毫没有停顿。我在黑暗中瞧得愈发着急,扯着布包便一把朝石缝外端塞了出去,等了半天,却也没见他伸手来接,一时急得眼睛都红了,压着嗓子便朝他恼火道:“阿言,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让你给自己包扎,不要等我出来才……”
话音未落,眼前蓦然闪过一道白光,有细碎的雨点落入我的发间,轻而易举地撩起一阵冰凉的触感。最后一块遮挡视线的巨石被沐樾言抬肘抵向一边,他犹是一言不发,却毫无征兆地自我面前跪坐了下来,被雨水和血污彻底浸湿的黑发擦过我的颈边,瞬间拖曳出一串刺目的猩红。
我颤抖着伸出双臂,将他渐生冰冷的身体轻轻拥住,方仰起头时,望入眼中的,皆是战乱过后满地支离破碎的砖瓦以及划满了伤痕的残肢断臂。
浓黑的烟雾尚未彻底散去,而远处炮火息止的城墙之上,已赫然扬起代表隽乾王一方势力的专属旗帜。
——这一次,段止箫是真的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不留半分余地。
他为此搭了整条性命进去,最终却并没有得偿所愿。
我怔然望着眼前尸横遍野的颓靡场景,恍惚之间,只感觉顺利攻破整座辞容楼还是上一刻发生的事情。然而,事到如今,面对脚下被血水染红的一大片惺忪土地,无声沉寂良久,一时竟不知再该去往何处。
眼底汹涌而出的热泪挣扎着自颊边低低滑落,我精疲力竭地将脑袋深深埋入沐樾言的颈窝里,吸着气,兀自一人陷入了静止的缄默当中,久久不发一言。
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我甚至不敢前去确认他的死活,只是抿紧了嘴唇,抱他跪坐在难来客栈七零八落的废墟之外,始终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敏锐的触觉出乎意料地感知到他颈下难以察觉的微弱脉搏,方才有所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瞬间从强烈悲伤的打击之中醒过神来,渐渐恢复了思维的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