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心里是说不清的惊喜与宽慰,我手足无措地从他颈窝里抬起了脑袋,转而附在他耳边小声呼唤道:“阿言,你醒着么?能否听到我说话?”
他没有动静,亦不知是否有所感知。我无可奈何,只好咬牙扶着手边的碎石勉强站稳,转头顺势拖着他沉重的身子沿途往避雨的墙角下挪。
这场大雨下了足有一天一夜。满地都是残缺不齐的尸体,泡在纷涌溅起来的水花里,是说不出的潮湿与粘腻。我扶稳沐樾言贴着墙根缓缓躺下,复又拆了医用布包垫在他脑后枕着,一时没敢犹豫,即刻探手去摸索他身外那件早已破碎不堪的黑袍。
他伤得不轻,周身皆是密集的刀口和箭伤,右臂一条近乎穿透了血肉的狰狞划痕从上至下,一路蔓延到了手掌心处,到如今还在朝外渗着黑血。
这样的情况下,没有更好的条件能予他治疗。唯恐外出会引起段琬夜等人的注意,我就着院中现有的水源沾湿了手帕,且为他小心翼翼地试净每一处伤口。他呼吸浅得好似已经停止,若非是几次伸手触上他的脉搏,我亦会误以为他是一具彻底失去知觉的死尸,幸而他身体底子一向不差,这般伤势,倘若能够硬生生撑上几天,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我深吸着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弯腰捻着针线替他缝合右臂上的划痕。事毕,仔细上了药粉,又想方设法地喂他喝了些清水,待到彻底停下动作的时候,已然是余晖散尽的黄昏。
我没敢就地坐下歇息,而是扶着周遭凌乱的残砖碎瓦站稳了身体,埋头在脚下成堆的尸体中,找寻其余有可能侥幸存活的生还者。
这场战争,因着段止箫的当场毙命而被迫偃旗息鼓。谭今崭彻头彻尾的背叛,亦是无形在人群中扎下了足以毁天灭地的深根。我尝试绕着这被大量炮火彻底粉碎的院墙内外搜寻了一圈,最终于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肢中,如愿找到了孔绥和姜云迟的身体。
孔绥死状凄惨,许是生前几乎忘我地投入了刀光剑影中肆意厮杀,遂周身皆被横飞而来的乱箭贯穿得支离破碎。而姜云迟则被瞬间坍塌的石墙砸中了身体,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我试着将那些个碎石拖了几下,没能拖动,探手抚上她的脉搏,亦无法感知,末了,只好替她简单地清理了伤口,又取来沐樾言腰间的佩刀放在她手边,指望她在醒来的时候能够将压在身上的碎石悉数撬开,从而得到解脱。
事后,疲乏无力地坐回沐樾言身边,仰头望着天边一寸寸褪去色彩的迷惘光泽,眼底皆是深不见底的晦暗与低迷。
当云外最后一抹红霞渗入无边无际的夜幕当中,天色亦是随之彻底黯淡下来,沐樾言总算是有所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似乎在尝试着睁开眼睛,却是仍旧有些费力。
细雨未停,淅淅沥沥地自墙头碎裂的砖瓦上滴落下来,砸在我额头上,恣意溅起一小串温润的水花。我伏下身去,正想要仔细探听他胸前若有若无的心跳声响,反是被他抬手轻轻摁住,哑着嗓子低唤我道:“皓芊……?这里是什么地方?”
“还在难来客栈。”我垂了眼睫,捧着水囊递至他嘴边道,“你身子有些沉,我实在背不动。”
沐樾言不接,有些心急地撑稳墙根想要坐直身体,无奈臂间乏力,试了数次无果,只好伸长手来揪住我衣袖道:“你赶紧离开这里,不然待到段琬夜派人回头来搜查,你我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他不会来了。”用力将他乱动的手掌扣住,我摇头道,“我在这里守了你整整一天,什么人都没有……哎,你别推我,我要生气了!”
赫然一声怒斥,愣是将他骇得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去,转而朝我好言相劝道:“皓芊,这古晁城……转眼就是他的天下,他随时都有可能再出兵围剿城内的残余势力,你……”
“我不走,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走。”凝声将他打断,我皱了眉头,捏着水囊再次递予他道,“喝水,不准不喝。”
沐樾言无奈就着我的手抿了几口,继而又道:“皓芊听话,趁现下古晁城内外乱成一团,赶紧逃远一些,别让他们追上。”
“我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声音微微哽咽,我瞅着他,连带着鼻尖都在无限发酸。
沐樾言沉默了一阵,半晌,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的,抬头凝视着我道:“……那不等了,我们现在就走。”
“诶?现在?你……你伤成这副模样,怎么走?”话没说完,见他已是借着我的肩膀站起了身体,我忙是上前一步将他稳稳搀住,连声急道:“阿言,你这样不行,迟早要丢了性命!”
沐樾言并不理会我的劝告,仅是麻木而又机械地阐述着接下来的路线道:“去城北,那边眼线的分布相对较为松弛,然后绕行出城门,先远离段琬夜的势力范围。”
“可是……”
“不要可是!”被雨水淋湿的眸色陡然一冷,沐樾言面上渐渐染上一层严寒的霜雪,“没时间犹豫,赶紧走。”
言罢,拉过我的手腕便要离开这么个血流成渠的是非之地。他此番伤得虽重,手上所用的力道却丝毫不小,一时拽得我整个小臂都在微微发麻,于那略有发颤的步伐之间,甚至大有几分义无反顾的意味在内。
我瞧得深切,心底亦是难免生出些许仓皇,由他大手紧紧攥着,我强忍着眼底汹涌的泪水,不由细声呼唤他道:“阿言,你……捏疼我了。”
沐樾言脊背一僵,旋即应声松了手劲,回身一眼望见我逐渐下垂的眼角,即刻低了黑眸,放缓声音轻道:“……对不起。”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迎上他黯淡而涣散的目光,喃喃说道,“但……你好歹冷静下来,顾及一下身上的伤口。”
“不是……我很冷静。”沐樾言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抵上了我的额头道,“太子殿下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你。只要你能活下去,我怎么样都好。”停了片刻,复又一吻轻轻落在我发梢道:“……皓芊,我爱你。”
我瞳孔一颤,心底震撼大过于惊诧,犹自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方才微眯了眼睛,探手环住他道:“我也一样,阿言……我爱你,我不想看到你死。没有你的话,我就活不下去。”
闻言至此,他亦是无声顿住,我却不愿给他任何机会反驳,故而紧接着出声说道:“你听我的,你身上这些伤,颠簸不得,我们去城外找个偏僻点的地方歇上一阵,等过段时间再往别处走……好不好?”
“皓芊,我……”
“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用力将他抱紧,我反复道,“相信我。”
沐樾言垂眸凝视着我的双眼,良久默然,终究是不太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心下一喜,正欲抬臂小心握住他的双手,不过眨眼一瞬,却是忽而见得他偏过了眸光,面色一凌,陡然望着我的右后方向厉声道:“皓芊小心!”
话音未落,已被他大手罩着摁入了怀中,头顶数余锐物斜飞而过,逐一擦过我散乱在外的湿润发丝,最终被寒风席卷着落了一地,发出细微而又清脆的声响。
我一时惊得心脏狂跳,待到渐渐平顺了呼吸无意朝地面一扫,竟是三根细长的毒针狠狠刺入了脚下松软的泥土里,隐隐散发着寒冷的余光。
下意识里侧首朝毒针所来的方向远远望去,便恰好对上了数十尺之外一抹身着暗色斗篷的修长身影。我心口瞬间骇得一震,而身旁的沐樾言亦是紧扣了手边蓄势待发的□□,顺势将我拦护在于身后,周身凌然气息显露无疑。
少顷之余,却听得那身披斗篷的人影低笑一声,上前数步,抬手将用以覆面的布料彻底揭下,转而半露出了一张阴郁至极的熟悉面庞。
“书……珏?”瞳孔在难以抑制地上下战栗,我蹙了眉,踉踉跄跄地挣扎后撤了数步,险些没能站稳,幸而有沐樾言在旁将我紧紧拽住,方才勉力自他身边沉沉定住脚步。
——书珏。
那样尖锐而又冷漠的侧脸,以及早前在孟家地底一只不慎缺失的左眼,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我这样一个绝望而又恐惧的事实。
是了,没有任何疑问……此人当真就是书珏。
如是一来,我当初在辞容楼亲眼所见的诡谲人影,也很有可能同他脱不开关系……只是中途发生了某些无法言说的事情,方才导致段琬夜并未死亡,而他身边随行的那人亦是被彻头彻尾地掉了个包。
我定定地凝视着书珏毫无温度的眼睛,启了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是哑口无言。倒是他有所感应地对上了我的目光,继而一字一顿地逼问我道:“你想问为什么,对吗?”
我无声点头,亦是在同时将沐樾言轻轻按住,转而曲指扣稳他的手肘,以此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书珏并未卖关子,只是缓缓低头,自腰间取出一枚黑灰色的素淡锦囊,亮在我面前,上下晃了一晃,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明知故问道:“……是什么?”
书珏不答,转而闭了闭眼睛,沉声说道:“早在半年前,我离开颠因寺之后,便一直在寻找能够修复九山的方法……为此,我还特地守在风织遥的墓前,试图觅得与之相关的所有谜底,只可惜我什么也没能找到,最后在风织遥墓前所等到的,就只有段琬夜一人。”
我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书珏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便兀自一人冷笑了一声,继续木然说道:“段琬夜告诉我,那九山玉笛原本是黑白两支,而我手上那支破碎的白玉短笛,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答应我,只要我能帮他完成某些特定事情,便能将自己手上所持的黑玉短笛转赠于我,并且愿意带我到这古晁城中,同最初向宫中供奉玉石的商人会上一面,以此了解九山玉笛的更多真相。”
“所以……你帮他做了什么……?”声线在剧烈地发颤,我深吸着气,强行维持着自身镇定道,“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半句话未能彻底说出口来,身侧的沐樾言已是骇得面色冰凉,下一个瞬间,即是扬起了手中□□,对准书珏所在的方向,毫不犹豫地狠扣下了弩机。
锐利的短箭破空而过,肆意撕裂了周遭阴雨连绵的氤氲之息,只可惜他右臂遭受重创,发箭远不如往日那般精准,由得书珏灵敏地侧移了身体,便轻巧躲过,继而冷哼一声,三枚瞬发毒针骤袭而来,径直突向了沐樾言的眉心正中央处。
我惊呼一声,未曾料到书珏竟是能够使针,只知以沐樾言这般伤势,必然反应不及,遂慌乱之际,一把将他护入怀中,殊不知书珏那厮亦是早有预料,即刻飞身上前,将抛至半空中的毒针生生截下,顺势前蹬一步,一指点上沐樾言心脉要穴,在他松开手臂的一瞬之间,探手扣住了我的手腕,猛然朝回一拉,硬是将我和沐樾言拉开一长道距离。
我被逼无奈,只好探手去扣袖间暗藏的小弩,不料书珏亦是有所了然,眉目一横,便是横劈一掌来将我手腕敲得半麻。我面色登时煞白,吃痛后撤数余,不知所措地捧住手臂质问他道:“书珏……你穴道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