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一千多年以前,项羽三十岁,兵败垓下,四面楚歌,泪别虞姬,自刎乌江,然后鲜血染红江水,洋洋洒洒几千万里,不还江东。
十年,就十年,就活十年,就爱十年,十年就死去。
一千多年以后,李存勖三十二岁,立马河中,左手执缰,右手画戟,任湿战袍,一滴一滴的红落下,淌过梁兵的尸体,透着难闻的血腥,尽染残阳。
这个世界,只有一条生存法则——弱肉强食。人类文明进化的一切,或基此存在,或为之灭亡。
十五年前的冬天,李如是这样血嫁的。十年前的春天,李婵也是这样割腕的。不论九岁,还是十一岁,都是这样的红,满天遍地的红,以一种盛大而刺痛的方式——或祭奠,或悼念,沦为牺牲。
淹没在尘世,碾碎于历史,毫不犹豫,干净利落。
“驾。”
李存勖促马前进,便自蹚过鲜红的黄河之水,径自踩过败将的新鲜尸体。残留的晋兵跟着一起,跨越自古以来的天堑,踏上了另一岸。
他们一步一步,在湿润的泥土上,撰下马蹄或脚印,大有激昂进军、誓不回首之势。
只是……
只是六月太热,激战太多,汗水和河水亦或是血水混合,使得衣袍铠甲负重皮肤。
只是日头西斜,万里无云,霞光投射的角度过分美好,而投射的身形又十分悠长。
李存勖不由低头,看着前方,看着马下,看着自己的侧影,突然——
好累。
……
“城主是不是忘记什么了?”李继侃被绑于殿下,蒙着眼睛,终于不情不愿地解释道:
“那年,岐国向蜀割地献降,派遣李继崇前来和谈。”
刘台一手搭在膝盖一手撑着脑袋,最后皱着眉头思索:“所以……你是送来的人质?”
即使屈辱,在昏暗中,一个“是”字还是传入了王寇的耳中。
便把翎羽一扔,站起身来,走上台阶,在侍从的服侍下,正洗手时,忽而听见刘台出声:“那么……”
“你知不知道,子苓呢?”
既然曾为公主驸马,公主身边的侍女总会知道一点吧。
“你认识她?”李继侃诧然道,分明一个小侍女怎被孤星城的城主提及?
“你知不知道,她怎么死的?”
随着质问重复,一片漆黑之中,王寇不知何时摘了一朵桃花握在手中,颜色粉红,分外娇嫩。
尤其是在桃花眼的衬托下,让那张十四岁的脸庞很是美好,有如俘虏苍生,就此沦落,将历一场桃花劫。
径自搁下琉璃盏,端正地摆放在第五级台阶上,不顾身后斜躺的刘台,不管身前屈跪的李继侃。
然后,舔舐了一口唇瓣余残的果子酒,接着,温笑尔雅。
她,怎么死的?
……
“蓝怯。”李存勖红着眼,逼问道:“哪里来的!?”
叮当!
又有一只酒杯被砸了个稀碎。刘颖低头,蓄着泪水的眸子也随之滑落又一颗泪珠,楚楚可人,惹人怜爱。
偏生不巧,今日饮少辄醉,他头疼欲裂,压着嗓子凶:“别哭了!快说啊!”
“你别让我下去弄死你。”
殿下,她着一袭月白轻衫,颤颤巍巍,只是梨花带雨。
唰——
一瞬而已,刘颖起初感觉是阵风,然而下一刻就是脖子生疼,呛得喉咙好痛。
李存勖把她撞到圆柱之上,冲击力道似要掀翻营帐,他宽大粗糙的手掌掐着,直整出一圈红,不得青筋暴起,不由呼吸困难。
她不得瞪圆眼珠,舌头打结,嘴唇泛白:“不……”
“你别逼我!”他松了点,就听刘颖立马招供:
“孤星城!孤星城……孤星城。”
闻言,李存勖一下放开,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背倚柱子滑倒地上,痛咳起来。
继而,他自一掀衣袍,半蹲半跪,任由这个女人狼狈不堪:“怎么?”
“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你敢吗?刘颖心又不甘的抬头直视,咬牙切齿,最后转过脸去,不发一言。
“好啊!”李存勖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火气上头,眼也通红,脸也通红。一手抓着衣袍,一手直冲——
复又擒住那只脖颈:“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我姓李!李唐的李!你敢杀公主,我就杀了你!”
刘颖瞬间涨红满脸,抢在窒息之前,艰难的开口:“不是我……忘记……了,是你……忘记什么了。”
她就那么地瞪着他,眼珠要掉出来的瞪着,鼻孔朝天,大张着嘴喘息。任由青筋暴起,任由脖子圈红,也要一直篡紧拳头,不去扳开李存勖的手掌。
她就那么地瞪着他,用那种濒死的可怖,以那张子苓的容颜,威逼利诱。
她就那么地瞪着他。
那张脸……李存勖瞬间双目模糊,好似就要天旋地转,硬撑着摇了头,站起便把刘颖向后甩去——
咣当!刘颖没忍住的呕出血来。
“滚!”李存勖强挺着的低吼喝道。
最后,刘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走出帐外。
里面,李存勖立刻握拳捶柱,躬身干呕:“哇——”
其实灵魂,就是记忆。
失去她的往后余生,他都在回忆里——
苟且偷生。
……
一层,两层,三层!已近七月的天,徐月竟被张惜裹成了大粽子!三层棉被也就算了,还把火盆搬来!
“那你让我怎么写字?”徐月一脸无奈。
张惜闻言,使个眼神。徐雅立马就把书案搬来,坐在椅上,铺上宣纸,一边研磨一边答道:“月英。”
“你说我写。”
“……”徐月转头:“可我想……”
“你什么都不许想。”张惜立即打断,上前一步,拉紧三层被子:“你哪里都不许去。”
“我都好了……”徐月不甘,继续狡辩:“真的!”
“那也……”
咕——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鹧鸪撞到窗框发出悲鸣,打断了张惜的训责。
徐雅走去,只见窗台横卧一具尸体,污血潋滟,颇为不堪。然后伸手,取下爪上竹筒。
“什么事?”徐月问。
“当然是好事啦。”张惜大悦:“薛昭薇,不,是徐薇。很得王衍欢心,整日一起吟诗作文,赌石花酒。”
“而长公子,已经位居兵部侍郎了。”
当然,半真半假。
张惜当然没给徐月亲阅,当然撇过徐雅一眼,当然隐瞒王蔻临蜀。
关好东厢房的门后,径自走到璋北居来,自顾自倒了杯茶,便见徐雅推门而入:“你刚在那什么意思?”
张惜大饮一口,这才说道:“王蔻。”
“王蔻竟在王胭墓前祭拜。”
“王胭……”徐雅也自坐下,倒了杯茶:“是谁?”
“就是王昕的亲妹妹!”张惜脱口而出,顿觉不对,不想解释这些长辈间的陈年旧事:“总之,你去查一下千红坊。”
“桃花坞?”徐雅不解:“月英让我查过啊。”
然后又纠正道:“不是月英让我查的,是以前查王蔻时顺便查到的。”
“啊?”张惜诧然,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徐雅一边抿着茶水一边打量她的表情,显然的是:这对主仆互有隐瞒。但这并妨碍他之于确信的:张惜不会伤害徐月。
于是便把茶杯搁下,长话短说:“桃花坞是一个很隐匿的门派。但其实和孤星城差不多,也是个杀手组织。”
“不过孤星城只问价码,不论是非。没有统一的纪律和规定,主张个人主义。”
“桃花坞则更为神秘,纪律严明,赏罚分明,沦为私器,只要花主不令,多少价码也不驱使。”
徐雅踱步走到窗边,继续说道:“桃花坞分为暗部千红坊和明部寒梅谷。千红坊,也就是你知道的一个糕饼店,寒梅谷嘛,传说是一座开满桃花的桃花山。”
“里面设有左右护法和五将七卫,还管着无数的堂口。”
张惜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出声问道:“神秘?你又如何知道得这么细?”
“我一个楚国的朋友,就是那出来的。”徐雅补充。
“楚国的朋友?”张惜想了想,猜测:“瑞卿……吗?”
徐雅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过了一会,便听张惜问出了另的一句:“那她是左护法还是右护法?”
“……”徐雅微微皱眉,继而缓缓转过脸来:“你为何就说她是护法?”
不是五将七卫里的某一个呢?
……
濮州,一只鹧鸪凌空划过。
李嗣源心下一惊,立即收神回来,径自蹲身拆下竹筒,没有打开,抬步便要进帐——
嘭!
一下子,刘颖就被撞到地上,一身狼狈的。
眼角泪痕,嘴角血渍,那些羞耻,大抵也都一览无余。
“夫人。”李嗣源低呼一声,伸手欲扶,岂料刘颖抬手就是一把打掉!
继而侧过脸去,唰的,一擦而净,再又爬起身来,提步欲跑——
不防却被李嗣源眼疾手快,噌的抓住手腕,复唤一声:“夫人。”
“干嘛!”刘颖忍无可忍,嘲讽别人的可怜很好玩吗?
李嗣源迎面忍下,却是不急不缓,反问了另一件事:“夫人过去……可曾姓夏?”
然后,神色探寻:江南夏府的夏,可是?
此言一出,刘颖便呆住了,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知道她……改过名,换过姓?还是抛出夏姓,只为引诱?
“不是。”刘颖转念一想,旋即反将一军:“嗣源可是想夏夫人了?”
“不是。”李嗣源也迅速否决,不再去管蓝怯怎从夏府到的孤星城。掀帘入帐,就要去见李存勖。
只剩刘颖留在原地,感叹:早年就闻李嗣源有多痴情于夏夫人,曾共七年朝暮,曾为一夜白头。
这俩兄弟,虽无血缘,这份执着劲儿倒是一脉相承的。
若有人愿为自己像李存勖一样迎娶许多容貌相似的女人,若有人愿为自己像李嗣源一样因由一个女人自此两鬓华发……
……
自朱全忠死后,已去六年矣,就凭朱友贞这么个废物,李存勖竟是还未灭梁?!
遥想当年,荡平桀燕,讨伐契丹,未尝不是所向披靡?
“那么……”李存勖展开李嗣源送来的鹧鸪信:“周德威率军三万……嗣源你和王处直各率一万精兵。”
“这一次,定要攻下汴州。”
李存勖握拳一捶,捶上了书案的地图,捶上了李嗣源的心口——
引得他不由抬头看望大王:看着他一袭黑袍端坐于上,衣角沾的醉酒呕物赫然在目。
看着他粗眉高鼻眼窝深邃,累进成为一种不可辨识的浑沌。
那里浮浮沉沉,尤似蓄势了些尘封经年的往事……
……
他第一次看见公主,是在战场。
乾宁二年,王行瑜、李茂贞和韩建三方节度使攻入长安,谋废先帝。李克用领命出征,讨镇勤王,进入关中。
那日,李存勖刚从伊州回来,就也随父入京了。
他骑着高头骏马,执一方虎威亮银戟,在七月闷热的阴云之下,驶入了大唐国都——闻名天下的长安城。
这里,早已没了一百多年以前的繁荣,不过流窜逃亡的人群,无非堆积成山的尸体。
火把、狼烟、旌旗……那种一点一点侵略的压抑,混合着厮杀的血腥,弥漫至鼻腔深点处。
尤似,人间烈狱。
李存勖策马而行,不太熟悉地形,半天都未看见军队。
忽而,唰的,一只箭羽径直射来,他一闪,侧身躲去,再偏头,就见到了……
父王。
准确来说,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擒着李克用。
阔别六年,再见就是疆场。
李存勖长高了、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目光凌冽的男孩——
哪怕父王身处险境也是不动分毫,只因军令如山:令不下,兵不动。
李克用打量半天,终在打斗之中抽出空来:“勖儿,快去救圣上!去救公主!”
“驾!”但听令下,李存勖便自朝着李克用的眼神方向奔去。
完全不顾父王的安危,也不知是不担心还是不关心,抑或是……
他终于成为了他所希冀的模样,杀伐果决。
呼的。
耳畔风过,李存勖疾驰而去,转过一条大街,嘶的一声突然勒马——
前面就出现了一驾富丽堂皇的马车,车内两个妇人,其中一个手抱婴孩,车外则有一个身着黄袍的男人正和乱军缠斗。
他立刻上前,挥戟杀贼,自报家门,其中一个略显高贵的妇人闻言就是探出身来:“李克用!你是李克用的儿子!”
完全就没记住自己姓名。
“快把公主带走!”
李存勖接过婴孩,而那妇人左手刚松,右手一拍马屁,已把他们驱离打斗。
眨眼而已,一声吼叫,座下马儿就是扬蹄狂奔——
他两腿夹紧,稳住重心,右手执戟,横于身前,再又伸出四指去牵缰绳。
然后左手抱紧襁褓,不论多少百姓在他面前受伤哭喊,他只记得父亲的命令:去救公主!
叮!
倏尔一柄长剑刺来,他立马抬戟一挡,马儿骤而勒住,因惯性而后仰——
一个翻身就是滚下马背。
“哇!”她顿时嚎啕大哭。
李存勖活动了一下脖子,提步上前,右手挥出长戟直向命门——
对面的男人一个飞身躲过,转而足尖一点,稳稳当当站于戟上。
李存勖再一瞧,扬起长戟,同时双脚踩墙而上,男人因力侧翻跃下,然而正欲发起进攻之时。
李存勖已然一个空翻向下,一出银戟径直插来。
“嘶……”掀掉男人左臂一块皮肉。
李存勖趁机转身,紧接两个箭步就要夺马,岂料男人挥剑一砍,就让缰绳失之交臂。
男人继续抬腿上踹,一脚一脚全朝左手那抡,得亏李存勖身手不凡,一招一式挡了回去,才没伤着公主。
“哇!”襁褓中的婴孩一直哭个不停。
男人被那哭声吵得烦躁。
李存勖一看,突然上跳,男人抬头。
这时,李存勖迅速空翻给了男人后背一脚,再又侧翻跃上马背。
“哇!”她又哭。
“驾!”他策马。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暗骂一声,提步就要去追——
“李继侃!”后面突然有人叫道。
李继侃停下回头,就见李从严一脸焦急,大喊一声:“撤退!”
而另一边,朝向城门,绝尘而去的背影。
李存勖救了李如,又有没有回答后来欧阳彬问的:救人救到底?
送佛送到西。
出了城门,是片旷野,暂时没有追兵。李存勖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回忆李嗣源所说的营地位置。
可李如还在哭,哇哇嚎的啊,也不怕把嗓子喊破咯。
李存勖本来不想理的,觉得哭累了喊疼了自然就会停的。但这一直叫唤,实在是……
“吵死了!”尤其他还没有找到营地,更加恼火:“小破孩!”
谁知这一凶,倒是挺管用,她不哭了,反而撅着小嘴,咿呀学语:“才……不是!”
嗯?这么点大就会说话?便是停下马来,来了兴致:“你说什么?”
小破孩又不出声了。
“小破孩,你刚说了什么?”
此言一出,竟是惹得李如又气又急,巴巴的眼泪汪汪:“不是!”
李存勖好像听懂了,问道:“你不是小破孩?”
小破孩不答。
“你不是难道我是啊?哼!”
“是。”李如笑了,伸出指头就要去点他腰际。
然后……李存勖发现李如眼睛干干净净,她假哭。
然后……李存勖看见李如那指头上——勾着一块布料。
嗯?!
李存勖抬起左臂一瞧:她扒他衣服!他把她换到右臂抱着,张口就骂:“小破孩!”
就这一句,李如收起笑颜,张口就咬——
左臂那里刚被人家撕掉一截,空空荡荡,不由让得她的口和他的肤……亲密接触。
这么大点的孩子长牙了吗?
呵。
后来回到营帐更衣,才发现左肘被咬破了点皮,流了点血:“小破孩还挺凶。”
轻伤,不重,跟狼牙比就是挠痒痒了。
后来李存勖才知道,原来这左肘还要为了保护李如再受次伤。
轻伤,不重,她还想要捏上一捏,他还笑说调皮。
这一个位置,两回轻伤的。日后……无妨。
反正后来,他都乐意。
……
是年八月,李存勖于魏州集齐十万大军,整装待发。
微风拂过,吹了李嗣源一头白发,吹了一身战袍恣意飞扬,吹了此起彼伏的号角扫过浩浩大军,再又吹回天边,洒了一片薄薄的暮云。
然后,终是拿起那把方天戟,慢条斯理的上了马,又一次的,征战沙场。
……
而后,李存勖跟着李克用再次进京,入朝面圣,只见李如位列宝座,上下尊卑,主次分明。
一道阶梯径自划开身份、昭示君臣。
她的父亲抱着她坐在殿上,他的父亲带着他跪在殿下。
人们论功行赏,人们封官进爵,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带着虚情或者假意,阿谀或者奉承:“少年将军、十岁征战、天资卓绝……”
最后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一声令下,一语破的:“可亚其父。”
父。呵,又是父,似乎这个“父”便是唯一的界定了。
这种感觉何其熟悉,六年之前,潞州游猎,父王把他送去伊州之时,也说什么:老夫壮心未已,二十年后,此子必战于此。
他们一君一臣,一言一词,一句褒奖,一句诅咒,定了他三十几年的命。
李存勖顿觉可怕,他们都一样的,把李存勖三个字的存在归因于子、归因于臣,把李存勖三个字从一出生就定了命。
也像是何凝只记得谁的儿子,所以才敢交付李如,一拍马屁。
这场鸿门宴,这盘生死局,大人早为孩子下注画押,势必要用他们的人生完成他们的不甘。
李裕是,李婵是,他们无非……都是鱼肉。
六年未归,一夕回朝,初入长安便是一战成名,此后还得圣上龙恩,公主喜爱,父王倚重。
诸多殊荣,他们给得起,他又要的起吗?
那些不明敌友的谄面利眼又凭什么就把多年基业拱手让人?谁又肯心甘?谁又不眼红?
他不知道动了多少人的大饼。
入觐献捷,如此嚣张,杀回京城。这戏排的,李存勖可真是不得不上啊。
伊州那么些年,疼都疼过,痛也痛过,岂知长安,才是入棋。所幸……所幸他本就身在地狱,这孑然一身,无所可惧。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玩得起。
不。
李存勖错了。
他不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也不怕凶险惨烈、阴险狡猾,可他算来算去,错漏了一个人。
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存在。
只有人才知道什么是人样,只有人,才知道如何让人不成人样。
而这个人,抵过他命里的所有谋算。比如,公主……这个人。
他不该相信的,一如初见,她又假哭。
原来众星捧月、养尊处优只是以为,原来公主竟是扮猪吃虎一把好手,才是这长安城里最机敏、最聪明、最伶俐的……
小狐狸。
“玩够了吗?”李存勖抱臂站着,望向那个被戏耍而不知的背影,对李如问道。
巷角,一个蹲着的她,这才慢慢把埋在膝里的头抬起来,继而,缓缓展颜:“多少,都不够的。”
那副亮晶晶的眸,那双滴溜溜的眼,在漆黑陋巷里,微眯着笑起来,过分迷人。
其实这种表情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但比之刚才的心眼,也就不足为道了。
他对她的贪心不置一词,也蹲下去,与其平视,以绝对一对一的平等,甚至还有他不自知的坦诚与不设防的姿态:“公主……这都第几个了。第几个猎物了?”
你的第一个猎物又是何时?每次偷溜出宫究竟只是好玩还是别有目的?
分明他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也是看不透。
只事实证明——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不早熟的话恐怕就是早殇了。
然而李存勖最终都选择了规避那些深不可测的局,装出责骂李如偷溜出宫的恶作剧。
也像是他也不会去拿回她留在某个猎物身上的发簪,好为办事不利而解释开脱。
她忽尔,笑了,狡黠的,答非所问:“勖哥哥,伴君如伴虎,我本就是君王的猎物。”
他们一个蹲身,一个半跪,以少见的真实面貌,没有伪装过的,澄澈清明的目光。
势要看穿彼此相承一派的骨血,透到灵魂里面,方证浑浊绝非独有,才借稍许慰藉。
这个世界乱七八糟,暴雨滂沱且又狂风怒号,偏生他们别具一格,从既然里出逃,以致要被最先选择为牺牲品,要去为了家族利益、前朝遗恨、大唐旧梦笼络人心,凝视人性,甚至献祭历史。
这样的唯一存在,这样的不二同伴,是不是也够甘愿?既是她父对他父……赋了权,予了臣,父债女偿不是理所应当?何况承自一个姓氏,她不陪,他可怎么办?
所有交织的视线,你来我往还来不及汇成一句暗号般的约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嘭!
似有重物倒地。李如下意识里正要抬头去看,却让眼疾手快的李存勖抢先蒙了双目:“别动。”
那个离开的背影,死了。又或者说,猎物中靶,收棋定局。
那坚定的指腹,扫荡着眼睫边任何一缕光,却是为了遮掩……另一片的黑。
原来,有时,肢体比得上所有遣词造句,触觉才最敏感于九鼎一言,抵过一切讳莫如深的……心悸。
他的手掌有些温热,那时还未久经沙场,尚且不曾老茧丛生。他的声音低沉喑哑,蛊惑人心效用奇佳:“公主,相信微臣吗?”
这时,她感觉……是一方丝巾抑或是手帕什么的柔软物质,覆上双眸。
还很体贴地,把披散的头发整理了一下,绕过耳际,最后在脑勺那弥留,缱倦非常,抚顺墨发,打了个结。
或许是这种感觉很舒服,又或是刚才眼眸很真诚,李如欢快地答道:“当然。”
“那么……”李存勖转过身子蹲下,继续引诱:“微臣背公主回宫吧。”
所以她就向前一扑,那么轻快,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当个傀儡。
今夜的长安城,是他们父亲的局。
就算李如什么都知道,但他终究不忍她要亲眼目睹亲人的残忍,他走过她所有将要走的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会长成什么样子,他不可遏制的抗拒她经历一遍他所经历的,却又无可奈何的想要逼迫于她——早点长大。
所以李存勖说:“公主,今晚只是微臣带你偷溜出宫。”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知道。”清清冷冷的月色之下,映照出小巷里的一条人影,彳亍独行,再又仔细瞧去,是两个人,是一个小人背着又一个小人。
一步一步,在月色朦胧之下,像是踩进了一砖一砖的水洼里。
李如额前有些碎发,稀稀散散垂在白色蒙眼的织物上,有些痒:“本公主会向皇后娘娘替刺史大人求情的。”
“毕竟是我……太贪玩了嘛。”
后来某些时候,李如总会想起父皇对于自己的告诫。
想起那日宣政殿的漆黑瓷砖倒映着自己懵懂纯真的眸,然后越过几根通体绯红的圆柱,望向金黄宝座上的帝王。
父皇搁下毛笔,掷了奏章,颇为漠然的道:“这些,对于王者,都没意义,也不需要,只有绝对平静,甚至冷静,才能……才是归属。”
父皇教她:孤是王者,独是独一无二,独一无二的王者注定永远孤独。
而李如只笑意浅浅的回视,笑脸盈盈的无辜,仿若一切毫不相干,或许就是这样才让李杰选择了李婵吧。
因为她早在自己尚不可知的意识里,习惯了他,赖定了他,偏向了他,要与孤独分道扬镳。
这也像是李存勖第一次同谋犯案。
从小到大,父王都以制造挫折而非一起面对的方式教导挫折;父王都以谋杀他人不所谋爱的义务教导谋生;父王把他扔到伊州六年,让他一个人对盘根错杂的处月部族,让他一个人搏凶狠残暴的豺狼虎豹,好不容易才在斩尽杀绝的境况里狠厉惯了。
他分明可以什么都不怕的,就一个人。
偏生她只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就能挑拨离间,让他心满意足地笑:“公主,你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是个大坏蛋哦~”李如不甘示弱,笑着蹦出最后三个音节:“勖哥哥。”
甜甜的,好像在对李存勖撒娇一样。
毕竟,狼和狐狸,总归都是——同流合污。
这漫漫黑夜,这萧萧寒风。小巷子外面,那些所谓的大人,一个一个拿着孩子玩弄心计,耍尽手段,争权夺利。
而小巷子里面,李存勖背着李如踩上月光,谨慎而小心的迈出步伐。若是雨天,大概是怕路滑或怕摇动的砖缝里溅出泥水,可这不过阴天……
毕竟公主不一样,让他不忍心了。
公主不一样的,是这肮脏长安城里唯一的明珠;公主不一样的,有人宠,有人疼,有资格去任性;公主不一样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哪怕恶作剧也敢作敢当。
而这些东西,这样的公主,李存勖知道,都是那个龙椅之上最尊贵的男人娇养出来的。
对李如而言,那个男人是最亲密的男人,不可僭越的男人。
于是,他的黑,他蒙住她的眼,说:别看。
很久之后,李存勖才知道自己又错了。
有些事情或早或晚都会来临,而李如,是注定要以大喜而生、大悲而死的。
可惜,性命,生死,好像本就是用来犯错的。
等到时间宽恕,明白某个确然的正确,也不过是为了释怀。
释怀一切有为法,释怀如是观——正确,只是为了释怀,释怀过去的错误。
……
大是因她作陪了他的末路,碧落黄泉,不得回头。
作为无法弥补的报偿,佛祖指头划拉几下,就此点化他来过早介入她的生命。
以家族,以姓氏,以君臣,要一共长大,要牵挂绵长,要成为羁绊。致使后来,也究不明因,亦数不清果。
只是乐意,他乐意。乐意笑着看,看公主和名门闺秀打架,看公主捉弄那些世家子弟,看公主不情不愿的命令他指点兵法和身手。
他也看,看公主一天一天长大,看公主一点一点精进,看公主成为了“一武惊天下,一舞动平生”的平原公主。
终于,他看到了公主的傲气。
六岁一次围猎,公主第一次拔得头筹,成为了皇族女眷里第一的人物,然后和同样第一的他并肩而站,敬待圣驾。
她想:这样子,是不是也算并肩而战?
他想:他的小破孩长大了。
“勖哥哥。”她悄悄的轻声唤他,趁着大家都还没来,就等不及地要说几句悄悄话。
“嗯。”他答应着,克制音量,提防隔墙有耳,又或不想言说夸奖,又害怕谁得意。
还是最重要的……都会难以启齿?
“怎么样?”她肆意妄为的笑,谋求只言片语。
他不用看,也就知道。于是也笑,最后故意逗她:“不错。”
“只是……不错?”
“嗯。差一点。”
“差哪儿了?”她躬身前倾,转头就要看他的表情。
他看着她的姿势好笑,然后故作矜持,缓缓开口:“差在……”
继而,慢慢伸出一根食指,轻轻转向自己,比着一个“我”的口型。
他就喜欢看公主这样,看着她骄傲的头颅,看着她可爱的狐狸眼,看着打遍天下——唯独打不过他。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依旧是个小女孩,依旧那么容易被逗着较真,依旧,是他的公主。
“你……”
“哼!”她生气了,她一跺脚的扭过身去,不说话了。
他也就看不见公主的表情了,不过凭借地上瓷砖投射的影子形状去猜测某个噘嘴、某个眼神、某张脸庞。
公主真的,很像过去的他。
李存勖刚到伊州之时,也是这样的骄傲自满,也是目空一切,也是随便夺首。
然后……然后就被族长投到山洞直接喂狼。
他不服气,就要第一,于是又被喂狼,一遍一遍都不甘心,一次一次都要第一。
一回一回都从山洞里爬出来,拽起狼头,狷狂桀骜,学不会训诫的:戒急戒躁,温良谦和。
好脾气?呵,他若与人为善根本活不到如今的。
不知何时,曾以为自己绝对学不会的,曾以为自己绝对不接受的,曾那个张扬明媚的男孩……原已渐行渐远,模糊成了幻灭。
此去经年,都应虚设。
他只翘起嘴角,以不自已,伸手去触身前轮廓,哪怕近在咫尺的往昔少年早就支离破碎。而那公主尚且不曾历经沧海,暂凭这种碾压式的嚣张,也就像是过去的他一起同在,如此才不……万年孤寂。
彼时,门外阳光正好,照射进来,在大殿的黑砖上倒映了两条人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他们,并着肩,站在一起。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看着她从他的小破孩成为了他的公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