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哥哥,我本就是……君王的猎物。”
李如背着光,隐掉自己半张容颜,让倚墙靠着的李存勖不由挺直了腰板,似乎是要准备迎接某个破茧成蝶的盛大时刻。
“这些……我从来心知肚明,只是我不屑,因为他们不配!”
“因为我有父皇,因为我有母后,因为我是大唐的公主!”
“因为我拥有至亲至信之人的恩宠和这世上最义无反顾的偏爱,因为这长安城是我李家的!”
“几个蟑螂老鼠……哼!能掀什么风浪?谁要在乎?又怕什么?”
鬼怪不值,无非神明永在。
李如那样理所当然的骄傲,一下子就被恶狠狠地吼了个干净。
继而,李存勖看到的,就是一只受伤的狐狸。
“可是,有一天,当我走到曾经日夜朝圣的如来背后,这才发现竟是阎罗戴了面具。”
“任何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唯独父皇,唯独母后。”
“哈!”她仰起头,迎着天牢铁栏里洒下的薄粉,碎碎的,长长的。让他心疼。
“我总以为,哪怕这个世界再怎么样,但父皇母后之于我的……”
“总归会是干净的、美好的、独一无二的。如此,我才拥有无穷底气去面对那些阴暗、那些泥沼的。”
“可是啊……原来,这世界,只有自己一人。”
“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理由。”
“好像是栖身于无边无际的白雾之中,哪里都走不出去了。”
天牢外面大概还在落雪,而这漆黑的地砖之上不经又滴落了一颗粘稠的血,从她面前囚犯的身体里面,流淌出来。
他借着头顶小窗微弱光线,看见那个囚犯双目圆瞪,嘴巴一张一合,许是遗言,抑或誓言。
混合着唾液,喷溅到公主雪白干净的脸庞上。
是热的。
他要疯!神色不忍,立即上冲,谁知……李存勖,只前倾半步,又骤而止住。
那是……颤栗吗?下一刻,就见李如将那匕首复又捅深几寸——
几根肋骨便是明晃晃的暴露出来。
她没动,音色都是稳的:“过去,我总以为自己害死了谁。”
“如今才知不过都是他们想要谁死,而借由了平原公主刁蛮任性的名声,然后便把所有罪恶归由一句‘小孩子,不懂事。’”
“呵,我平原公主,成了靶子。那些所谓的大人们……怎么反倒都敢做不敢认了呢?”
唰,他看见公主一气呵成拔出凶器,囚犯也因冲劲而倒地抽搐。
李如蹲身下去,也就那么看着,看着看着转过头来,看向李存勖。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她哭,这一回,也一样。
他的公主只是红着双眼,任由血丝遍布;不过某些晶莹液体留恋片刻,然后转瞬即逝,尚未滑落眼眶就已消失不见。
她好像在笑,翘起嘴角满是嘲讽,又如同怜悯苍生般的慈悲,饱含不忍。
而这眼神,都他逼的。
够了。李存勖抱起李如就往天牢外走,不管不顾。
都他娘的混蛋!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经历这些。若是太平盛世,若是寻常人家,七岁又是什么样子的眸?
太残忍了。
雪还在下,他们却冷不起来。下完阶梯,怀里的李如轻声开口:“勖哥哥,我自己走。”
李存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她下来,却是被他扶着。
公主重复一遍:“我自己走。”
他便松了手,她也没腿软。
他看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朝着蓬莱殿走去,没有回头。
然后雪花又一点一点地落下,淹没所有脚印,抹去所有痕迹。
徒留了,所谓的注目。
……
李存勖总以为总以为,总以自己年长九岁,可以阻拦什么,可以庇佑一二,但公主终究还是目睹了那些。如果说他的成长是被李克用引导着,用那种第一天杀一个人、第二天杀两个人、第三天杀三个人的递进式灌输,那么公主就是被李杰蒙蔽着,一直从未见血接着一下子被扔到坟地的这种极端变态方式接受的。
他比她大,他走在她的前面,而她,后来居上。她没逃避,且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近乎自虐的长大预见命运筹谋反击,休让他人染指。他试问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只是后来,一切……一切都太快了。
……
几千?精锐?
“哈。”李存勖大饮一口,烈酒入喉,很快就烧上脸颊红起来,欲仙欲死,不禁弯了眉眼,呸了一口:“老子妨人戏。”
“我李存勖十岁就已随行出征,纵横疆场二十来载,哪次不是身先士卒!”
“区区几千,戋戋精锐,这点梁军,我就怕了?”
他想弄死,就要弄死!几时需要什么谋算?他的心狠手辣可都是一战一战打出来的。
他的豪言壮语也随着酒坛一掷而下,掀开营帐翻身上马,就此杀入敌军队伍。
马儿嘶吼,鲜血飞溅,刺激得李存勖越战越勇,越杀越凶。
他不管不顾,没轻没重,直接弄死,一个一个又一个。
谁要和朱友贞隔河对峙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够不够格,你老子死而复生还差不多!还刘鄩,还大将,这梁国有几个能打的?张万进不就打都没打就投降了?呸!相持不下个什么不下,爷今就要搅了这窝兔崽子!
他骁勇,他善战,他带着几百骑兵就敢独闯营寨;他强悍,他野蛮,他要让公主受伤的人全都去死,他就——是个疯子!
李存勖踩在马背飞身一跃,蹦到树干借力,转而欺身而下,唰唰唰的就把几个肉体串到长戟之上,然后插到土里,用脚一拔——血流不止。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飞矢不止!
……
他不喜欢公主这个样子,感觉像在失去什么。
李存勖低头看了看手掌李如用水写下的几个字:有人,宫里。
又抬头看了看那张表演若无其事的脸庞,倏忽之间……帐然若失。
七夕佳节,他不在红叶阁,反而带她出来,不是为了吃个饭赏个灯都要被人跟踪的。
“酒好喝吗?”李存勖看着黑黑紫紫的天,映着红红绿绿的灯,轻声问道。
李如转而趴在窗沿,胳膊枕着脑袋,微眯着眼,像是笑弯了去瞧牅下的河,河上的桥,桥边的树,树上的花,花儿一瓣一瓣的,纷纷攘攘,谢在水里,点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起来,使照映的人影也幢幢,心儿也撞撞,才是饮了不少:
“大抵是好喝,可惜不醉人。”
“哦。”随后无言,他坐在桌这边看她,她扭过身子去看了景。
而欢声笑语都被剥落,五光十色都过朦胧,周围的人们吵吵闹闹来来往往忙生忙死。唯有他们,以沉默,以静默,相对相伴。
让人很多年后,回味起来依旧沉迷,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李如抬手,正要再来一杯,忽然有人搭在她的手上,体温流转,好像烧得脸红了起来。
他说:“三杯。”
李存勖就那么看着,就那么与其手指相交,就那么地任由肌肤抚触。
“我没醉。”
“会伤身。”
“可是……”公主忽然看着他,狡黠一笑:“会伤心。”
噔的一声,李如转了一下,一个反手,就把酒壶夺了过来,仰脖大灌,一点都没倒出,一滴都没浪费。
看来拜师也没白拜。李存勖嘀咕着,也就算了。
只是等到咽下最后一口汤饼,闻言公主唤来老板再要一壶时,他抬手便把钱袋一扔:“结账。”
葡萄酒不醉,人怕是醉了。
他牵起她的小手,转过萧家馄饨的老板,跨过门槛。
就此一往无顾地投身于人流,听他们笑,听他们说,看他们打情,看他们骂俏,只求感染半分热络,温暖不够温暖的怀抱,然后再把这份体贴传入公主的身体里面……
他也像是学着她的狡黠,借着套七结红绳的空挡,把她抱在怀里,长长久久的怀,不带任何情意。
他记得自己四岁之时,被李克用强行送到伊州之时,他就是这样的感觉。
如今看着公主那双很好看的狐狸眼,看那眼里有了杂质沉淀,他想以后这样不够纯粹的眼睛也许还会出现在她八岁、九岁或是十岁。
由此,他忽然意识到……那大概就是空了一个拥抱。
所以,李存勖站在大街中央,跻身人山人海,只是认真的,拥抱。
而李如很是不明所以,却又无法拒绝。
因为他比她高,因为他比她大,因为他拥有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如若她要反抗——
因为师父说要以柔克刚;因为……他是勖哥哥,且她向来都是过分依赖,过分贪恋。
即使事实是,她早就失掉了所有拥抱的温度。
早在某个冬夜目睹父皇醉酒杀人,早在某个深夜母后闯进的强风扑灭了烛光,早在某个雪地……那一行踟蹰独行的脚印都被掩盖,毫无痕迹。
他来迟了。
……
被李存审救出之后,李存勖并不觉着这有何猖獗、又有何狂妄?有才可恃者何以不傲物?哼!
反是战事倒被一拖再拖,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转眼已到腊月。
十里。还有十里就能搅了梁军,这些糟老头子到底都在谨慎个什么劲儿?
“唉。”李存勖长叹一口,觉得太阳穴跳的脑瓜仁疼,借势向后一仰,瘫坐在太师椅上。
椅上垫了块十分厚实的毛毯,好似就会生热一般,使他身体不由暖和起来,柔软下来。
这时,立于身旁的景进便把案上军事地图仔细卷起收好,然后还给闷重的帐内换了几株新鲜的植物。
水水嫩嫩,很是可人,清香扑鼻,随着火盆的热流,不经之间,熏得睡意朦胧。
景进轻手轻脚走到李存勖身后,抬手搭上肩膀,手指慢慢缓缓,就给大王按摩放松。
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大王……好点了吗?”
“嗯。”李存勖眯眼小憩,好像就快进入某个未知的潜意识里。
景进心知:像大王这样的人,压力太大了,特别需要这种按摩。
况且性格急躁暴戾……一旦抚触完全,掌控其实轻而易举。
突然,有人闯入营帐,陈报军情:梁军内乱,将帅相杀。
一下子李存勖闻言惊坐而起,喜不自胜,就要召集众将前来商议杀敌。
于是,景进只得悄无声息的抱起那盆植物离开……
刚至帐外,便见李嗣源和周德威几员大将大步而来,景进正在寻思什么之时,忽而就被一人从后捂嘴拉走。
挣脱一看,是刘颖?
“夫人?”
“我不是让你提一提毛毯是我做的吗?”
呵。
她不信任他,竟还亲自杵在帐外监督啊。
景进理了理仪容,便自回道:“你不也看见了吗?还没来得及啊,军报就传来了。”
“你……”刘颖无言以对,好像也没法说他对她的事情没尽心或是尽了心。
最后噎着话头看向了怀里那一盆青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石楠花怎会在冬天开放。”
如果这是一个把柄。
景进扭头,倏然审视刘颖,那双像极了李如的狐狸眼里不知道有些什么积蓄。
她被打量得一怔一怔的,转而对他说道:“你别伤他性命。”
“不会。”景进回道,迅速收回了停在刘颖身上的目光。
她又好奇:“那你为何要做这些?”
“大王这次出征……”他想了想,最后精炼点评:“太疯了。”
李存勖的确疯狂。
若你也曾见过那个骄傲张扬的公主,若你也曾见过公主策马奔腾的英姿,若你也曾见过公主弱柳扶风的舞蹈。
你就会知道当他看见公主像只小兽躺在自己怀里喊冷时,当他浮现公主因挑线缝针而被折断的指甲时……
你就会知道,像公主那样的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没人可以……而那一箭,竟然!
他要朱友贞死!
十一年前,大唐亡国。
李存勖就好恨,恨没能在长安,恨自己没能救公主没能救苓儿。
十一年后,杨刘一役。他更恨!恨那一箭,恨没射在自己身上。恨不得,此刻就要攻下汴州,开棺鞭尸!
李存勖的确疯狂。
不仅不听老将重臣的劝告,让老弱残兵全回魏州,还要即令开拔、亲兵奔袭、直捣后方。
谁又要好死?谁又要好活?要好作什么?!
他现在就要弄死朱氏,灭了梁国!
要知道,在这世上,没人能伤公主!
还一个位置,两回重伤的。真是活够了!
李存勖就是疯了!带着十万大军,毁营拔寨,浩浩荡荡一路疾驰,腊月廿三就到了濮州胡柳陂。
即使探子来报敌军在后,即使老将告诫按兵不动,但他就要立即列阵,直接出击。
因为李存勖自信;因他十岁征战,年少成名;因他二十余载,少有败绩。因为朱友贞不配;因他上位五年,懦弱无能;因他驭下乏术,亲佞远贤。
所以笃定,笃定此战必胜,笃定先运粮草、谋攻汴州。
李存勖就是这么笃定,笃定战局会在自己手里,因这笃定,是由公主给的;也像是李如那眼神里坚信的笃定,笃定存勖“誓死效忠”!
她赌他,他也赌公主。
他们,都倾其所有,都押定彼此。就像金戈铁马只把后背交付对方,就像人间烈狱相互甘愿生死作陪。
上苍怜悯,天公作美。
不知所料地,李嗣源大获全胜,梁军全被打得乱七八糟,王彦章负伤惨烈,只得带着部队落荒而逃,一路奔向汴州,指望求助援兵。
他们没想到,李存勖也没想到。
就在王彦章带着伤兵逃往汴州的路上,就在李存勖押送粮草前往汴州的路上,他们——相遇了!
王彦章和李存勖相遇了。
知道什么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吗?知道什么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吗?
千古江山,霎时逆转,晋军辙乱旗靡,梁军四合而围。
李存勖看着大家乱跑,反而奔向打斗中心,扬起一个“晋”字,夺下一座山丘,大声吼道:“我李存勖在这里!”
“谁有本事就冲上来取我项上人头!”
他高举刀枪,怒目圆睁:“兄弟们,一起给我灭了梁军!”
是个狠人——
但闻令下,群兵雄起。晋军顿时士气高涨。
在李存勖的领导下,只见鲜红帅旗肆意飘扬,只见小山脚下杀声如雷。
洋洋洒洒横贯几千万里,莫不都是骁勇善战的战士,他们带着天之傲气地之杀气,一路披荆斩棘,涌往那座山丘……
只为响应那面帅旗——晋!
只为追随河东英雄——李存勖!
试问当今乱世,其之霸道,其之凶厉,不过于此!何人可及?
倘若从远及近看去,仿佛就是李存勖一个人,孤身迎战千军万马;但若从上往下望去,就会发现是两个人,一个人影是在一个人的背后——
他们,并着肩,战在一起。
这样的同盟,这样的君臣,难道不胜?如何会败?
他们不怕,什么都不怕。
因为他们背后有一个人,一个永不背叛的人,一个让他们在这凶年乱世里唯一倚靠的人。
后来。
后来从清晨到日暮,后来损了兵折了将,后来周德威血洒疆场,后来李嗣源九死一生,后来终于……
侥幸攻城。
哪怕本该,兵不血刃。
……
人大概真的会变吧,变得面目全非,也会老呐,老过沧海桑田。
隔去六七年罢,李存勖好像不认识李如了。
算一算今年大概是十五岁,大唐若是未亡,想必会有场盛大的及笄之礼。
圣上定也会为公主,挑选一位如意郎君,当上驸马。
只是现在,在这里,他的公主说:“存勖,大唐亡了,我早已不是公主了。”
多么现实的一句,多么奇怪的称呼。
人生有时真的可笑。
当年稚气未脱嗲嗲甜甜唤“勖哥哥”的是公主,如今音色沉寂平平静静称“存勖”的也是公主。
李存勖抬头,仔细去看李如,脸还是那张脸,人也是那个人。
只是她没穿上锦衣华服,不过一袭萝兰紫的轻纱,内衬一件雪白中衣,使得纱上刺绣——
石楠花,一朵一朵都娇艳动人,十分好看。
公主当然还是美的,哪怕不再穿着公主仪制的服饰,哪怕不再是大明宫里的公主,哪怕再也回不到长安城。
至少,还是他的,公主。
所以李存勖仿若充耳未闻,依旧称呼:“公主。”
“在这世上,只要您想,您就能是。”
“我想……我想什么?”
“复国。”
“复国?”
李如缓缓抬头,仰视菱窗花格里投来的阳光,轻轻的,重复:“存勖,大唐亡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父皇死了,母后死了,大皇兄、九皇兄、虔嬷嬷和秋嬷嬷……”
“他们,全都死了。”
“死了,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没有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什么还有呢。”
她没有动,任由眼泪滑落,然后翘起嘴角,叹了一口:“复国?”
“那你告诉我——”
“到底……为什么,非要复国?”
为什么?
他也问。
为了给她一个理由,活下去的理由,当爱无法成为存在的理由,就只能用恨找寻另一个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
他走过她所有走过的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已长成的模样。只是……如今他看着她历经一遍,竟也怕了。
他怕她这种神情,他怕她凭泪肆意,不去擦拭,不会躲避,他怕她轻笑着说:“哭都哭了,还擦什么擦?”
于是李存勖只能把手收回,不敢再碰李如,怕要碰坏。
最后只得期期艾艾,找寻些许碎片:“公主大概不记得与微臣的初识了。”
“但那场景,存勖至今记忆尤深。”
“那年公主都不知有没有满周岁,尚在襁褓就会假哭咬人……”
他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眼泛泪光,音调哽咽。口吻却是嗔怪,宠溺的,拿着自家小孩调皮的无奈。
“当时觉得公主……真的好可恶啊。”李存勖抬眸,撇掉流到下巴的一滴泪:“可是如今,微臣竟然还想再看一次公主咬人。”
他还想再次看见她眼里有光的模样。
就这理由,足够吗?
“微臣想看公主把那朱贼咬个稀巴烂。”
就这因由,甘愿吗?
李如似有所触,抬起手腕,轻轻转动,那里挂有一只玛瑙红镯,在光线的反射之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随后,只听她悠悠地开口说道:“存勖,你知道吗?”
“九岁那年,是父皇把我赐给李继侃的,是母后送我出嫁的。我的生身父母,我的骨肉至亲,原来……也会为了性命权利,令我沦为质子,将我献为祭品。”
“他们尚且如此,休论他人?哈,你李存勖告诉我,有一天……你就不会,你就不会这样对我吗?”
她终于收回流连于手腕的目光,把那红镯摘下,置于身后桌沿:“甚至,最后还要骗我。”
“说这红镯是你送的。”
“说你李存勖亲口要我嫁给李继侃。”
他眼瞧着,一颗泪,生生地,砸下来:“父皇母后啊,哈,可真会杀人诛心。”
什么?是李杰亲自把公主……是何凝,骗李如出嫁的?
他立马一边拿起桌上红镯,一边握住她就要垂落的手腕,说:“公主。”
“这是微臣送的。”
李存勖用他长出薄茧的手,再将那只红镯套上李如手腕,那有缝合的银滑落于她雪白的肤,娇嫩过分,触及一片冰凉。
如若这是她的裂口,他也可以说谎。
“在伊州时,收淘来的宝贝,觉得好看。一定要送一个喜欢的人,来到长安之后,才发现只有公主配得上。”
他分明就是第一次看见这只玛瑙红镯。
“老早就想给了,公主太小,微臣也一直都没合适的机会。”
然后抢在李如的耳朵幻听之前,清清楚楚侧聆最后一句:“后来岐国……就想再不说的话,怕再也说不了了。便托了人去。”
后来,他突然编不下去。说什么?说这不是出嫁的贺礼而是提亲的聘礼吗?
他编不下去。
不过,暂凭皇后的谎言,公主的疑心,以及他六年前对她心事的了然……大抵也能衍生一个,美丽的误会。
他说,这是送给喜欢的人的。只有她配得上。
她是……他喜欢的人吗?
李如还是九岁吗?十五岁的公主,来过红潮,经过洞房,还死过一回,亡了家国。
李存勖他还当,她是当年的小女孩吗?也和他们,一样骗人。
……
六年前,母后骗她,骗她出嫁,让他们逃出岐国,让他们回到长安,让他们,活下去;六年后,勖哥哥也骗她,骗她活下去。
……
冬天虽去,寒意未去。窗外的天空白的发灰,也不知还有没有雨?
李如突然愣愣的,坐在凳子上,倚在桌沿边,任由泪痕被风吹干,木木望向一片空洞。
李存勖却是立于一旁,低垂着头,忍掉眼眶里的红,丝毫不敢惊动什么。
过去,有人骗她:说他不喜欢她,她因为了解他而识破;此刻,有人骗她:说他喜欢她,却已是……由着几分人间事,看了几许假面戏。
李如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惊,而又……有些冷。他竟知道?他竟拿这事来骗?一时不知是否应该配合李存勖的精彩演出?亦或,视若无睹?不过叹息。
就这些许的犹疑,李存勖倏尔腾起,乘胜追击:“公主。”
就算大唐亡了,就算人都死了,只要他没忘记,只要她还在。
所以,李存勖说:“公主,微臣有一件事没跟您说。”
“当年,伊州,实为一场家族选拔。一众少年,能够回到长安的其实就是新一任的处月部族狼主。”
所以,李存勖说:“公主,这六年,发生了很多事。”
“之所以现在才找到公主,其中一件就是因为——微臣的父王已于去岁辞世。”
最后她看见他单膝下跪,呈上令牌:“我李存勖在此赌咒,不论处月部族还是十三太保都愿追随公主。”
“誓死效忠,兴复大唐!”
那时,她为君,他为臣。
她一声令下,他万死不辞。
“哈!哈哈哈……”李如一面扶着桌沿站起身来,一面哭着哭着笑出声来:“存勖啊存勖。”
“什么叫誓死?何之谓效忠?”
“泱泱大唐二百余载,难道不是说亡就亡?浩浩大军几万将士,岂不也是要反便反?还有朱晃,枉费先帝赐名‘全忠’,莫非没有弑君篡位?就算父皇,哪怕母后,何尝不都是要利用就利用,说欺骗便欺骗?”
“这世道,无信仰啊。”他们在无尽夜幕之中找不到一粒星辰:“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李存勖!”
他一心一意奉她为君,她却无法全然不顾信他为臣。
他们一站一跪,相对而泣。
当年,分明是他不信,怎么世事倒了一个轮回,却是公主什么都不相信了?好似他们相识一场,分别六年,只为角色交叉换位,他承坚执,她继决绝。
如若造化弄人,果真如此。如若所有玫瑰都有荆棘,如若没有蔷薇幸免风雨。
那么,当初她是如何咬上他的手臂,死不松口的,如今他也一样的要把她拉往人间,绝不松手;那么,当初她是如何轰轰烈烈闯入他的生命的,那么如今他也要长长久久地作陪公主,以证誓言,以表忠诚。
彼时春应正好,窗外群花争艳,流香袭人,大抵也都馥郁芬芳。
李存勖就这么跪了一个时辰。
他这一生,跪天跪地跪父母,天地君亲师的跪了个遍,最后跪她——跪而不起。
李存勖是什么人?一向骄傲惯了。李如又是什么人?却也国破家亡。
不知为何,因为公主,他也像是折去了……半个生命的骄傲。
最后,李如背过身去,泪眼朦胧的问:“存勖。”
“你可知道……音不盲从,情不妄动?”
李存勖好像恍惚,跪到麻木,顿而抬头,仰视公主,一字一句:“微臣的诺言,从不轻许。”
诺不轻许。
好一句“诺不轻许”,就这句“诺不轻许,他便奉了她为君,他亦敬了她为神。
如若她没有把他当成李克用的儿子。
如若那一眼她把他当了李存勖,如若她信他是英雄……那他就会成为英雄,她的英雄,那他就把她当了公主,永远的公主。
有时候,一个人就是一种信仰。
一场盟约就赌一局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