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真广带着自家子侄回屋疗伤。清原散退众人,领着净悟与傅彦生又回到地藏偏殿旁。此时天已昏暗,寺中灯火阑珊,点点好似星河,傅彦生折腾半天,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着,哈气连连,觉得困顿,见他们走到崖边,也不管在青松下相谈二人,自己径直走到殿门槛背风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收拢收拢外袍,蜷缩地靠坐在门槛,才闭上眼不一会便呼呼大睡起来。
这边二人相视一笑,净悟开口道:“清原大师,适才在偏殿大师话留半分,可是还有话与老僧细说?”
清原颔首微笑,踏上松旁青石,立于清风之间,指了指半山上寺内这众多殿宇,忽开口道:“峰峦开一掌,朱槛几环延。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五更楼下月,十里郭中烟。后塔耸亭后,前山横阁前。溪沙涵水静,涧石点苔鲜。好是呼猿久,西岩深响连。净悟可知道舍生寺三字的由来?”
净悟知道清原念的是唐代诗人张祜的《题杭州灵隐寺》,想来是有感舍生寺此景与灵隐寺颇为相似,后不知为何又问起舍生寺名字缘由,思索片刻答道:“传言是百年前玄同神僧游尽江湖,在这九华山上有所感悟,这才建寺立庙,但其名因何由来就不大清楚了。”
清原再道:“江湖传言并不全对,其实并无百年之久,只是约莫六七十年前。时值前朝末年间,金元大军入境,各地战火连连,民不聊生。那时祖师还是个未弃尘俗入空门的尘世人,俗家姓王,邓州人氏,其父为前朝名将。人都说将门虎子,他自幼拜访名师习武,又融汇军中武技,十六岁时已然自创拳法打遍军中无敌手,二十岁闯荡江湖挑战各大高手未缝敌手,如无这场灭国战事,将来也定是个朝廷将首。奈何国破山河碎,祖师心有不甘后又组织前朝抗元义士转战中原各地,誓要复还汉人河山,却始终寡不敌众,祖师占着一身武功高强带着残兵逃过一役,辗转流离。早年间的这些经历让他见惯了兵祸横行惨事,百姓生离死别的悲情,而后金元一统,同袍义士也已百不存一,虽然武功绝顶,然而也挡不住大势所趋,最后散了伙伴,孤身一人行至九华山,就在这山崖边上。”清原指了指二人脚下的山石,又道:“万念俱灰之际,一跃而下,幸得半山崖边上的青松所救。祖师天赐生机,感慨万分,就在这青松上枯坐了三日,在这生死轮回间,思及世间百姓离散,多少忠魂烈骨舍生取义,又见这日出日落,生生不息,大彻大悟。而后又遍访名寺高僧修行悟道,受地藏菩萨所感出家修行,法名玄同,复又回到了此大彻大悟处,创立了地藏菩萨道场,取舍生二字,这才有了舍生寺,时年三十有五。后又修行五十载有所得,临终之际才以毕生所学所悟创出了三生真经。江湖传闻多有不实,是以先有玄同祖师后才有三生真经。”
净悟感叹道:“看透生死,又于生死之间大彻大悟。玄同大师,当真称得上一代高僧。不过如此说来,三生真经确是一本绝世秘籍?”细细回想一番又道:“不对,老僧适才读阅几回,也未曾察觉出有何异处,只是感到禅语精妙,行间透着大道理、大智慧,并无行功法门,难道此经还有其他缘故?”
清原摇了摇头道:“此经分上下两卷,上卷为佛经禅理名三生,下卷才是内功心法名三真,二卷合一故叫三生真经。祖师有遗训本寺僧人非道德高僧不可修,且习此经后卷功法者必先修禅理,后学心法,方可悟得三生真意,如若不然三真也只是门较为高明的内功武学而已。无奈此经传于老衲手上之时已只余真经上卷,下卷心法篇被贼人盗取,早已不知所踪。这次江湖谣言四起,老衲忧心经书有失,本来佛经禅理,老衲习得,你习得,众僧习得,常人自然也可习得,如若邪魔外道习此经能成得正果,也是无上功德。只是老衲代故人主持舍生寺,断不能让玄同祖师唯一遗物再流落旁人。只是没想到老衲修行一生,还是功德不够,不妄想能普渡众生,却没成想连门下弟子也度化不了。”
净悟疑道:“难道寺内……”
清原道:“真经之事,向来只有老衲与一众净、真字辈弟子知晓。且真经绝学一事更只有其中少数几人知道。老衲受故人所托暂代这方丈一职,自觉并非舍生寺传人,无意研修真经,原想在众多弟子中寻一佛法高深之人,再将方丈一职与这三生真经一并转授于他。没想到门下净字辈弟子各个醉心武学,无心修佛,实谈不上什么佛法高深,老衲心有所虑,这方丈便一当就是十几载,更禁止寺内僧人修行真经,怕是因此结下了此番因果。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阿弥陀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净悟闻听也不好多言,也只叹:“阿弥陀佛!如是因果循环。师叔放心,有净悟在此,定能安然无恙。”
傅彦生一觉睡的舒坦,刚一睁眼醒来伸了个懒腰,发现夜色还正浓,耳边传来二鼓声,想来才到二更天。自己似乎睡在了一间寮房内,心中琢磨:“定是和尚见自己睡的香甜没忍叫醒,才将自己抱来此处。”暗道这和尚虽然平时粗鲁不着边际,不过却是个外冷心热之人,心中暗暗感动。借窗外月色,又四处查看一番才发现净悟不在屋内,心想他应该在其它寮房。“算了,我还是再趟下睡会吧。”又打了个哈气,傅彦生正寻思着再躺下睡会,忽然听见肚子“咕噜”作响,这才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一想傍晚那盆米饭自己才吃了几口就被真广掳走关进寺来,随后又一番折腾,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眼见床边小桌上有个水壶,忙抓起壶子连灌了几口,只听得“咕噜咕噜”声变成了“咕咚咕咚”。只是刚饱腹片刻,肚子又闹腾开来。
“不行,得去找点吃的。”近水解不了长饿,傅彦生实在饿得难受,连忙起身下床,乘着月色偷摸着就来到了寮房外。初入冬,山中寒风阵阵,刚出得门外,他便打了个冷颤随即就呆立住了。只见夜幕下寺内屋舍林立,禅院繁多,期间偶有灯火闪烁,顺着月光照应处,便见廊道幽径交错。
“这寺好大呀!被抓进来的时候光顾着骂人来了,竟也没注意。”抓着脑袋他这才记起自己初来乍到,完全不知道该往哪边去寻那吃喝。“不如喊个人带带路?”傅彦生心里想着,悄摸摸地走到隔壁刚要打门,手身在半空又停住了,心想:“这寺里自己又没有相熟之人,大和尚又不知在哪间寮房,这大半夜的吵醒他人,一来惹人厌烦,二来这借宿人家,半夜还找食的怕是丢人的紧。”他大感丢脸忙,收手回走,摇头嘀咕道:“不行,不能喊人,得偷偷地去,不然被这些个和尚知晓自己半夜饿得爬起来找吃的,不得被嘲笑死。”想到傍晚那会自己难得威风,断不能在这丢了面子,傅彦生索性头皮一硬,随便寻着一个方向,借着月光偷偷摸摸地就往廊道猫腰走去。
“该死,这间又不是,这破庙真大!”出门寻了半天,也未找着斋堂,傅彦生按着肚皮,靠在一座弥勒殿的门柱边,细数一路找来三四间禅房偏殿,有气无力地念道:“佛主啊,佛主,求求您老人家赏个馒头吧。您看,您老人家是吃好的喝好的了,也是心宽体胖。弟子们这边上供也……”正念叨着上供,他忽又卡住,转头瞧了瞧殿上弥勒像,注意到佛像前的供桌上,不正摆放着几盘蔬果吗。暗骂了自己一句“真笨!”,顿时扑上前去,嘴里喊着:“哈,佛主您老人家慈悲为怀,想必不会介意我吃几个吧。你看,弟子就要饿死了,您这是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呃虽然您老人家可能看不上这些浮屠。呐,您要是不同意呢,就说一声。”说着傅彦生抬头望了望弥勒佛像,还是特意伸了伸耳朵,细数三声,马上又道:“嘻嘻,您不说话,那一定是答应了,那弟子我就不客气了。”还未待说完,就急急忙忙抓起一个苹果,也不擦拭就往嘴里塞。
“啊!!!呸!呸!呸!您老人家要是不乐意,也放不着拿这些坏果子来调戏弟子吧。”傅彦生哭丧地抱怨道。原来这果子才咬了一口就全都吐出来了,细一瞧,只见牙口边上都是生了白毛了,往桌上果盘上再看,一个个梨子苹果都是白毛丛生,有的更是乌黑发烂了,明显坏了有些时日了。这偏殿的供品平日应是少有人打理,蔬果都已摆放多日无人更换。他有气无力地靠在供桌旁正郁闷呢,忽然听见门外有僧人交谈声传来,连忙小跑过去掩了殿门,就贴着门缝细听到。
“海明,今晚怎么没在大殿值更呢?”说话声模糊不清,像是刚睡醒不久,还在迷糊中。
一人答道:“哦,师叔说是近日寺内将不太平,海字辈的师兄弟们就不安排值更了,都由如字辈的师兄们轮流值守。这不做完晚课,刚打扫完毕就让我们赶紧回房休息,说是近来夜里不要随意出门。师兄你这是去哪?”
闻听不用值夜,那人高兴道:“哦,我刚从茅房回来,屋内的恭桶都满了。听你这么一说,那真太好了,不然每日值更完,早课打瞌睡,也照样要挨罚,戒律堂的真广长老一点也不讲情面。”
“就是,真广长老平日里就喜欢到处抓人过错,如真师兄犯戒都不见他惩罚,我还瞧见师兄好几次偷吃酒呢。”
似乎是想到不平处,说话声不免大了几声,那人赶紧小声道:“嘘!小点声,你不知道吧,如真那可是真广长老的亲侄子,前年家里遭了灾,这才跑来投奔长老的。你瞧他来的时候,都瘦的不成人样了,在看看现在那模样,驴子都拖累了。”
“还有这事?我入门晚都还不知道,你快跟我细说细说。”
“嘻嘻,听说傍晚那会寺里来了两个贵客,如真那可叫惨呀,还有真广长老那脸黑的。”
“真广长老不是本来就脸黑么?”
“别急,听我说……”
两人边走边说,渐行渐远,傅彦生门后听得灵光乍起,心道:“对呀,可以去大殿。傍晚那会虽未细看,不过也能扫见那供桌上琳琅满目摆了一大堆供品,那总不会也全都是坏的吧。”想到此处,他咽了咽口水,嫌弃地丢下手中的烂果子就往外跑去。
虽是夜里,但立于石径上就能瞧见大殿殿阁嵯峨,坐落在顶峰前,高耸于一众偏殿之间,虽无多少灯火,但鎏金的铜瓦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白光,煞是醒目,倒省去了不少寻路的烦恼。傅彦生也不走大道,认准方向就顺着一条幽径一路连爬代跑,不到片刻就来到大殿前,轻声细喊:“有人吗?”连喊几声也无人答应,便推门进来,只见大殿内长明灯倒闪着莹莹火光,左右查看四周却空无一人,心中正纳闷,怎一路都不见有值更的僧人?不过腹中早已饥饿难耐,他也管不得许多,见供桌上果品繁多,还有馒头层叠,一把就扑上前去,用僧袍兜着,连抓带拿地抱了一袍吃的。他也是机灵知道这么吃着要是被人瞧见要糟,四周溜达一圈,见佛像背后莲花台上有一夹缝,约莫一尺有余,他身形还算娇小,正好钻了进去,就这么席台而坐将就地吃用起来。刚进去一会,吃得正欢呢,忽然就听见有一丝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吓得他赶忙屏住呼吸,细听这脚步声慢慢由远至近,又渐渐由近至远,听声音显然是要穿过大殿朝后山上走去。傅彦生小心翼翼地透过幔帐窥探,就瞧见来人一身黑衣黑裤夜行打扮,头上更绑着黑巾蒙着面具,遮挡着看不到容貌,那人就这么一路慢行,从容不迫地走远去。
贼?傅彦生心中大惊,回想起傍晚那场误会,料想这必定就是僧人们所说的贼人,心道:“没想到吃个东西还让我逮到个贼,感情自己就是被这家伙害得白挨几脚。这样子像是要来偷东西呀,我倒要跟上去看看这家伙准备偷什么宝物。到时候等他拿着东西出了大殿,自己再后头大喊大叫一番,引和尚们来个捉贼拿赃,报那几脚之仇。”打定注意,把如真那几脚再算到贼人头上,傅彦生也顾不上吃用了,猫腰从佛像后钻了出来,一路悄悄尾随僧人向后殿走去。
怕贼人听见动静,他只是远远地吊着,只见这贼人虽是步行,却越走越快,拐过石阶就不见了身影。傅彦生躲在石后,偷偷地伸头探看,见石阶尽头的偏殿殿门大开,正是自己前头睡着的那个地藏殿。心想这贼人该是进到殿里去了,这才连忙偷偷跑到殿旁,趴着一尺见宽的窗沿朝殿内窥看。只见殿内无灯火,那贼人也不点火烛,就借着浓浓月色,小心查看着地藏菩萨四周,而后立于地藏菩萨像前许久,复又行了一礼,这才伸手将菩萨手上一卷经书慢慢取下,不料经书刚一取下,惊变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