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是豆蔻梢头,二月春盛。
映雪年前收藏了些梅树上的新雪,现下正好用雪水煮茶。她取了小盏,将碧绿的新茶递与帝茂。
闻之,幽香满溢,沁人心脾。
“还是在你这里好,让朕舒心。朝中之事,颇为繁杂。一天下来,朕身心俱疲。”
“陛下刚刚登基不久,假以时日,处理起朝中事务自然会游刃有余。陛下莫要心急,伤了身体。”
帝茂笑道:“你身在后宫之中,也能了解朕在前朝之烦扰,真是难得。”
“臣妾哪里知道前朝之事?臣妾沏茶,一开始也是颇为生疏,不是味道太苦,便是太淡。假以时日,便也能沏出能够入口之茶。陛下处理朝政,必是比臣妾沏茶难上千倍万倍。然而,臣妾相信,陛下必会日日精进。切莫太过心急,伤及己身。陛下康健,才是社稷之福。”
“映雪所言,甚得朕心。”帝茂又饮了一口,感觉微苦中回甘,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他似是想起一事,看了映雪一眼,放下杯盏。
“朕有一事,想听听映雪的想法。”
“陛下请讲。”
“映雪以为,公子薰,朕当如何处置?”
映雪闻言,低头片刻,神态看不真切。
杯盏里的茶泛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前朝之事,映雪不敢妄言。”
帝茂笑言:“公子薰是朕的臣弟。如何处置他,乃是朕的家事。映雪如何说是前朝之事呢?”
“臣妾有言,不知当不当说。”
“映雪只管说来,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怪你。”
“既是陛下家事,陛下又何须如此烦恼?不涉朝廷之事,陛下岂不是想要如何处置,便可如何处置?”
帝王之家,何来纯粹的家事?
“那如若朕要杀了公子薰呢?”帝茂眼神深邃,面上无甚表情。
“陛下想要杀公子薰?”映雪倒是没有惊吓之态。
“朕不想杀他。”帝茂蹙眉道。
“那陛下可有不得不杀公子薰的理由?”
“若不杀他,朕怕后患无穷。”
“那陛下可有不杀他,又能消除陛下心中之患的其它办法?”
帝茂思之,道:“朕的其他兄弟,皆已被分封四地。父亲在时,他们本就无甚作为。此时,将他们分散四处,只是让他们安生养尽天年而已。朕不想似先王一样,落得一个弑杀手足的名声。只是,即使将公子薰分封别地,朕还是无法安心。”
“陛下应当知道,臣妾先前与公子薰也有些往来。别的臣妾不敢妄断,臣妾只知道,公子薰对姒妃娘娘颇为孝顺。”
这听着平淡无奇,似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却是提点了帝茂。帝茂了然一笑。是啊,子薰与自己不同,自小便深得父母之爱。这是种幸运,又何尝不是他的弱点。
“映雪,有你这位贤妃,朕真是幸甚之致。”帝茂由衷感叹。
“陛下错爱,映雪并未做什么,何以配得上贤妃二字?”
帝茂大笑,不再多言。
第二日,帝茂便拟旨:尊姒妃为圣母皇太妃,赐陛下故去生母等同阶品。以此昭告世人,姒妃即等同于当今陛下的亲母。
又拟旨:封公子薰为平南侯,管理南部封地。令公子薰三日之内启程往常宁赴任。
常宁,与其名相反,并非什么风水宝地。此处距稷阳上万里,在国之南境,不周山以北,与青峦几乎只是一山之隔。此地说好听是青山碧水,说难听了就是穷山恶水。
尊封姒妃为皇太妃,既是安抚姒妃母子兼支持同情他们的臣子,也是告诉公子薰,他一日不生异心,姒妃在宫中,便可享一日隆宠富贵。
将公子薰分封在如此边远的南境,他的余恩,必定阴翼不了朝中的那些不甘之臣。山长水远,要消磨掉一个人的影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更何况,常宁之地,乃南部山区蛮族聚居之地。公子薰在那里,即使身体无恙,终日要他应付的事情想来也不会少。他哪里还会有心思来惦记稷阳城中的一切。
帝茂解了心中之结,自是一番气宇轩昂之态。
宫中的姒妃娘娘,虽是恩荣加身,却并未有半分欣喜。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最痛心的莫过于母子分离。
映雪向帝茂请求,让公子薰临行之前见姒妃一面,也好让他走得安心。
此时,映雪正站在姒妃身后,陪伴等待公子薰。
“娘娘心中怨恨映雪,映雪都理解。映雪不怪娘娘。”
“宣妃圣恩正隆,风光无限,又怎会与我一个宫中老妇计较这些?”姒妃娘娘冷冷道。
“无论娘娘怎么看我,我心里对娘娘与公子薰的敬重,并不比先前少半分。”又道:“无论娘娘信与不信,映雪希望娘娘与公子薰一世平安。”
姒妃闻言,只是叹息。
“娘娘可知今日映雪为何要来?”
“自是陛下命你前来,好在一旁监视我母子二人,是不是有任何不臣之举。”
“娘娘冰雪一般的心智,果然明白陛下之意。”映雪也不拐弯抹角:“既是如此,娘娘当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打消陛下疑虑,保公子薰平安。”
姒妃转过头来,看着映雪:“我现下是真疑惑,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映雪与娘娘都在宫中,来日方长。公子薰能不能平安到达常宁,能不能在常宁平安处之,才是对娘娘最重要的。”
正说间,公子薰已经步入殿中。
“母亲!”子薰奔走两步,跪拜不起。
姒妃娘娘早已泣不成声。
相对半日,竟是无言。
好不容易能够说出言语来时,姒妃满眼含泪:“我儿此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日才得相见。”
“母亲珍重。母亲在宫中康健平安,子薰才能安心离开。”
“薰儿放心,母亲在稷阳,起居生活,一切如常。只是我儿在外,一定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莫要再招致无端祸害。”
说时,母子二人神色交替,心中千言万语,自是了然。
映雪在一旁看着,并无声息。
那姒妃娘娘听闻公子薰得着圣旨,三日之内便要启程。白天黑夜,赶制出两件衣服,针脚细密,情意绵绵,交予子薰。
子薰细心摩挲,谨慎放好。
母子二人对视而坐。
执子之手,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