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外面空气中的冷冽渗入到屋内,一室清冷。
炉里的火炭已经燃尽,黑色炭灰的余温也渐渐散去。雪奴进屋来,添上新的火炭。赤色的火焰重新升腾起来,刺刺作响。
又是一夜雪深。外面异常安静。
“公子茂这两日可好?”少年起身问道。
“昨夜很早就进屋了,只是他房里的火烛一直亮着,估计到很晚才睡下。这个时辰怕是还没起来。”
“也是。很少有人起得似我这般早。”少年若有所思,又抬头道:“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你了。”
旁边的雪奴笑道:“打我记事,就跟在主公身边,我也习惯早起了。”又问道:“昨夜主公睡的可好?”
“嗯。你也知道,我向来睡得浅。”
昨夜又是一夜无梦。
梦是什么?记忆中,他没有一次做梦的经历。据说在梦中能看到听到心中期望看到听到的人事。只是,这件对于其他人来说稀松平常的事情,在他,却是件无能为力的事。也对,老天总是公平。
“那公子茂也真是奇怪,来的时候那么欢脱的一个人,好似想要知道天下所有奇事。结果在咱们这儿呆了七八天了,也没见问出个什么来。”雪奴抱怨道:“就只是赖在咱们这儿吃白食。”
少年道:“他只是在犹豫要不要问。”
雪奴奇道:“主公是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只能猜出个大概来。”少年细细看着手中的一块玉胜。
“我本以为那公子是个洒脱之人,未想到也这般思前想后。”
“子非鱼。”少年笑道,又问:“雪奴,这么多年来,你可有什么好奇之事,想要问我?”
“我没有什么好奇之事。”
“那你就从不好奇自己将来会是何种命运?”
“我不好奇。我跟着主公,这就很好。”
“或许你倒是这天底下活得最通透之人。”
“主公,我哪里通透。通透是什么意思,雪奴尚且不明。”想了想,又道:“主公有什么好奇之事吗?”
少年不语,良久,将手中玉胜递给雪奴:“这个给你,以后你拿着它。”
雪奴忙惊道:“这可使不得。唯有王族公侯才配得上这玉胜,雪奴可不敢拿。”
少年收回手中玉胜:“这不过是块石头,但有人愿意相信其中故事,信的人自有他的理由。”
雪奴听不明白,自然无从接话。
屋外,天渐渐大亮了。
公子茂立于庭前,望着满天柳絮般的飞雪。
听见脚步声,公子回头。既见来人,作揖道:“贤弟早。”
“兄台早。”少年道:“兄台今日早早来见我,必是已经想好要问什么。兄台请。”
这段时间,公子茂白日里所思很多,入夜梦更是多。很多经年未曾忆起的景象,在这几日里全都回来了。母亲终日凄苦的脸,父亲淡漠的背影,本以为已经淡忘的一切,如今却历历在目,真切得犹如昨日之事。
梦中,姒妃娘娘慈爱的抚摸他的头:“你母妃已经不在了,今后我便是你的母亲。记住,子薰是你唯一的弟弟,是你的至亲。他将来会好好待你,你也要好好辅佐他。”
幼小的公子薰拿着两块一模一样的玉胜,将其中一块放到他手中。
屋外陡地传来一声粗嘎的鸟叫声,公子茂倏地睁开眼睛。天已明。
南城拨了拨炉里的炭火,红色的火苗刺刺作响,房间里温度又升高了一些,一时暖得有些让人恍惚。
“兄台想好了吗?要问什么便问吧。”
公子茂抬眼定定瞧着对面的少年,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谁会成为新的帝王,入主启阳殿。”
这个问题,其实在第一天祝南城问他的时候就从他脑子里跳出来了。像是一头灵兽,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意念,封印突然解开,便生突突地冲将出来,猝不及防,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之后这许多天来,他的脑子里除了涌现出无数儿时的回忆,就只盘旋着这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竟会执着于此,竟会执着至此。
少年目光清冽:“你说你平生所愿就是活得恣意洒脱。”停了片刻,又道:“可见,这并非你真实所愿。”
“我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公子茂道。我的过往已经不再重要,我要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少年闭上眼睛:“如你所愿。”
一道微光划过少年的额头,半晌,他睁开双眼。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坐在王座之上,左手拿着一只鹅黄的玉佩,右手握着一柄黑色的利剑。”
公子面色渐渐发白,胸中默默起伏。良久,抬头间,面色已恢复平静。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吗?”
“我想是的。”沉默片刻,又道:“如果这是我的命运。”
“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少年依然无甚表情,看着自己的左手掌,那上面隐约有个玄色的印记。“我从来不信命运。说来也好笑,我理应是最信命之人。”
语罢,少年望向公子茂:“无论如何,你已经得到此行想得到的东西了。”
公子点头,又道:“你既已在此等候我多时,也必然有你的缘由。莫非你也有何愿望?虽然我不似你这般有异能在身,也必尽我所能回报你。”
少年沉默片刻,道:“你竟如此信我所言?我若是骗你呢?”
“我知你并未骗我。”
“你我之前素未谋面。短短几日,何以为信?”
“我深信不疑。”
鹅黄的玉佩,黑色的利剑,若非有异能,如何能看到这些。
“你如此轻信。将来恐怕是要后悔。”
“我并非轻信之人。只是,”公子道:“我们先说今日之事。贤弟有何打算,但说无妨。”
“我的打算”,少年平静的看着公子茂:“就是离开此地。”
“只是,出此北境,我需要有暂时的栖身之所。”
“原来如此。”公子闻言倒是极为高兴,爽然道:“我自觉与贤弟甚是投缘,必定帮你安排妥当,保你周全。”
“如此我便先谢过兄台。”少年语气依然清冷。公子茂只当他素来如此惯了,并不计较。
“只等贤弟收拾妥当,我们便可出发南下。”
炉中的火再次熄灭。雪奴没有再往里面添新的火炭,倒是给少年拿来了一个手炉。
“主公,这个轻巧,带着路上用。”
这几日底下人都在忙着为主人整理出行必须的物什。南城只与管家交代,此行山长水远,要一直往南,出苍侯之境,不知具体要去多少时日。府里的一切事务,管家可以自行斟酌处理。这老管家自祖辈开始就在这府中当差,自然是信得过的。
南城最后一次拨了拨炭灰,环顾四周。数百年的时间,墙角屋檐已经变得如此陈旧不堪。
这苍侯之地的诸侯,几十代人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过去了。因为恐惧着如此绝异的能力,不知道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也不知道能给这世间带去什么,便情愿一代代自困于这终年苦寒之地,寂寂终老,消失无声。
这异能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他能替其他人解答,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不能如此这般静默无声地凋零消失掉。
前路漫漫,唯有此心不可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