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边关，月如钩。
夜已渐深，城墙上值夜的兵士笔直站立，不敢有丝毫懈怠。
副将张显，隋贲此刻正立于城墙之上。
周围绵长的峒陵山脉起伏不断，在茫茫夜色中似是巨人的背脊。
“今夜这风倒是爽快。”张显大声道。
“哪里爽快，吹在脸上跟割肉似的，疼得紧。”隋贲反驳。
“老子皮糙，就觉得吹着爽。似你这般，跟个小娘们儿似的，还割肉呢。”
“这风确实是凌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二人回身站定，道：“将军。”
“嗯。”连麒走到城墙边上，眼睛盯着三十里外的点点火光，这漆黑如墨的夜里唯一的火光。“今夜可有异常？”
“禀将军，一切如常。”
“嗯。”将军点头，又奇道：“你二人今夜为何都在此处？”
隋贲道：“禀将军，今日是末将当值。”顿了顿，又道，“张显来此为何，末将也不知。怕是，怕是找不到其他人，想找我吃酒。”
这边张显听得正真切，突然觉出味儿不对，怒道：“你说的是甚胡话？将军明令，军中禁酒。我哪里会叫你吃酒？”想了想，又道，“不对，我哪里会吃酒？”
旁边值夜的兵丁闻之，想笑又不敢，直愣愣紧绷着站在原处。
连麒闻言，倒是有了些笑意，只是在这暗夜里看不太真切。他指着张显道：“吃酒这事，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犯。”
身旁的七尺大汉忙答道：“不敢，不敢。”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不多久，连麒将张显打发回去休息了。
他看着张显五大三粗的身躯行远，低声叹道，“他还是如此轻信易怒。”此话只因隋贲近在身旁，方能听到。
隋贲亦轻声道：“将军莫要担忧，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岔子。”
连麒正色：“你能看他几时？”又言：“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隋贲闻言，心惊道：将军莫是不日准备出战？见左右皆有士卒，虽离得有些距离，亦不敢多问，只道：“末将唐突。”
一时静默，二人一同望向远处茫茫夜幕下明灭的火光。这火光陪伴了他们七年时光，无数个夜晚，在这寂寥的边陲之地，平常得如同邻里的篝火。只是谁都清楚，只需一时大意，这星星火光就能瞬间变成吞没千军万马的火舌。
连麒目光深邃。经年七载，他的鬓角已尽灰白。时候近了。
数万里之外，北国苍侯。朔风猎猎，飞雪满天。
几方琉璃瓦，一道院墙，便将眼前这宅子与城里其余的空间隔离开来。
“公子请在此处稍等片刻，待我去禀明我家主人。”小奴说罢，转身步入内庭。
“公子，这是哪家的府邸？比起咱们稷阳随便哪户大户人家的宅院，都小得不是一星半点。”随从的小童讥笑道，“果然是边境小国，寒酸之地。”
“你懂什么，休得胡说。”公子长身而立，说话间已脱下锦缎斗笠，拍打着上面的碎雪。转头间，剑眉星目，容貌清朗。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小奴才姗姗而来，道：“公子请随我来，我家主人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小童奇道：“此话怎讲？应是我们在外头候了多时，你家主人才谴你来请我们。”
那小奴也不多言，只道：“公子请。”
入到内里，陈设简单，并无甚出众之处。只是，看到那里头端坐着的人，公子心上一惊。
那人分明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面色苍白，身形单薄，五官甚是清秀。只是那双眼睛，摄人心魄。那双眼像极了狼的眼睛。
公子怔在原地，良久，方意识到自己失态，作揖道：“在下公子茂。”
那少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更是清冷：“幸会。在下祝南城。”
随行的小童心里奇道：这人倒是有意思，明明家住北方，名字却叫什么南城。只是因着少年的眼神过于凌厉，不敢再多言。
公子茂道：“之前听闻南城贤弟已等我多时，心下疑惑，正想要请教缘由。”
少年看着外面院子里灰色树桠上的积雪：“这个不打紧。”又收回目光，看着公子茂：“兄台此次不远万里，到我这雪域之境，应是要与我探讨更有意思的话题才对。”
公子心下感慨，这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谈吐却是如此老成，当下好奇心更甚了。反正好不容易来此一趟，自觉不需拘礼，便坦言道：“我幼时过得颇为拘谨，凡事不敢越雷池一步。之后境遇有所缓解，加之自己也想通了许多，便觉得欢喜也是一日，忧虑也是一日，不如活得恣意洒脱一点。我平生所好就是寻访天下之奇人奇事。听闻苍侯之地有能通晓天下之事之人，便想来拜访。”
少年拨了拨面前炉中的火炭，瞳仁里印着赤色的火焰：“兄台或许要白走一遭了，我并非通晓天下之事的人。”
公子茂闻言朗声笑道：“我到此地也非一日两日，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传闻此人出在侯族之中，依我所见，如若传闻属实，唯有南城贤弟最似此人。”
“那如果传言不实呢？”
公子笑得更加爽朗：“那此行也大有所获。见识了北境之辽阔，了解了人情与风土，也遇到了有趣之人。”
闻言良久，少年望向小奴。小奴得着示意，把公子茂身边的小童请到了偏厅。
“传言有虚有实。然我确是知晓一些将要发生之事。”少年眼睛定定看着公子茂：“只是，所谓天机，虽并非不可泄露，然而我族中之人，历代均受制于一道古老的咒符。”
“什么咒符？所言为何？”公子奇道。
“无论何人询问何事，都只能回答对方一个问题。”
“若是回答多过一个问题，结果怎样？”公子更加好奇了。
“不是不能回答，也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我只能看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少年平静答道：“所以，我并非知晓世事。”
说罢，他望着自己的左手手掌，问道：“其实这数百年来，到这里来的人虽不说多如牛毛，也是没有断绝过。兄台有没有想过，为何出此苍侯之境，没有人真正确信传言的真实？”
“我确是思量过。”
“那是因为，他们来此的记忆都被抹去了。”
公子茂一时惊住：“天下竟有此事？”
少年笑答：“我今日所言，你可以全当是诓你。”
公子正色道：“可我并不觉得你是在诓我。”
少年的笑容渐渐收起，亦正色道：“如此甚好。”
公子又问：“这数百年来，所有拜访者的记忆，都被你们抹去了吗？”
“在你之前，还有一人，没有被抹去记忆。”
“此人是谁？”
少年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已经不重要了，他听了该听的，做了该做的。如此而已。”
“那今日之后，你们也打算抹去我的记忆吗？”公子茂笑道。
“不是。”少年答道：“此前说过，我等你多时。”说完，又纠正道：“其实也并非等你，只是恰好来的是你罢了。”
“所以？”
“所以，你要想好你要问的是什么。因为你只有一次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