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日月交替,百年时间倏忽而过。稷阳城历经了十三代帝王,见证了无数无名生灵的生与死。
前人都已作古,唯有这殿宇高墙依然林立,依旧凛然森严。只是经年沧桑,起初朱红的殿柱已渐渐变为暗红,失了往日光彩。
这个闷热难当的夏天,无端端让人内心抑郁,无法排解。
这几日,却终于起风了。只是这风,似乎并未让人舒朗起来,倒是将稷阳的天空整日蒙上一层灰红。
稷阳城昔日里的繁华早已不在。如今诸侯各自为政,朝拜的日子尚且敷衍了事,平日里往来则几乎是绝迹。经年累月,城中人口也慢慢稀少,大多是迁往别处另谋营生了。诺大的启阳殿也显得更加空阔寂寥。
风卷起殿里的帷幔,簌簌作响。公子薰独自站在帷幔底下,单薄的身形在身后的地面上被斜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子薰。”
公子转身,既见来者,神情略微轻松下来,作揖道:“老师。”
两人站在一处,远远望着殿外。
“这几日似乎起风了,”公子道,“古人说薰风自南来,殿角微生凉。想来似是十分雅致的妙事。”
“只是今日这风,可不是来自南方。”司徒真缓缓道。
闻言公子肃然:“这风必是从郀瞿而来,卷着这漫天灰霾。”
老司徒不语。
“郀瞿狼子野心,始终是我朝最大之威胁。”公子顿了一顿,又道,“我听闻这几年其实力与日剧增。”
“郀瞿自古民风彪悍而好争,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久已,确实是我朝之大患。”
“可惜我朝将军连麒枉称为一代名将,据峒陵关之险,龟缩不出,经年已七载。”
“依公子之见,应当如何?”
“自当撤去连麒,替换上一个能征之将,直捣郀瞿,永绝后患。”公子胸中起伏,面色激动。
“只是,帝必不允。”司徒真捋须笑答。
公子颓然:“父王昏庸,只愿守成。不思远虑,必有近祸。”
司徒闻言微惊,四下查看片刻:“公子大意,此话万万不可再提。”
“老师难道不同意学生之言?”公子追问:“依我之见,问题的症结出在庙堂之上。”
“此话怎讲?”
“如今各大诸侯佣兵自重,在自己的领地行王之实,扩张势力,毫无畏惧之心。帝王尚且不闻不问,放任自流。上行下效,将领岂会拼死抗敌?”
“以子薰之见?”
“当初就不应废了古人之法。一国之帝王,百姓生死存亡之倚靠,此任重大,本就应效古人之法,实行禅让,选贤与能。”
“糊涂!”司徒突然转惊为怒,拂袖骂道。
公子一时懵住,怔了半天,作揖道:“老师所言极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子薰永不当说。”
熟料司徒静默半晌,答曰:“子薰此言差矣。”
公子诧异:“老师何出此言?”
司徒摇头道:“我只问你,史书是如何记载古人禅让之事?”
“史载,起初帝轩禅位于羲,而后帝羲欲禅位于昊。帝羲之子蛟聚四海之妖魅叛而起。”
“那我问你,帝轩禅位于羲,帝轩去往何处?而后帝昊得了天下,帝羲又去往何处?”
“史书上说,帝轩年迈之时,禅位于羲,而后巡游苍侯,病死于苍侯之地。苍侯族人自言为轩帝之后代。帝羲年长之时,欲禅位于昊,因担忧昊不肯继位,帝羲便出走青峦,却在涉水时溺亡。”
司徒轻笑:“帝轩禅位之时已经九十有余,耳不聪目不明,为何禅位后还要巡游苍侯苦寒之地,而非在稷阳颐养天年?”
公子木然无所答。
“自是羲见帝轩年迈,取而代之,又惧人言,流放帝轩于苍侯,任其自生自灭。”
司徒正色,续道:“而帝羲欲禅位之时年五十,耳聪目明,身体强壮,且刚刚亲率出征,平定蛮从之乱,民心所向。刚刚还都,便禅位于昊,这又是为何?”
公子亦无所答。
“自是昊趁着帝羲远征未还,占据稷阳,取而代之。待帝羲返都,囚之,昭告天下帝羲欲禅位。帝羲之子为报仇抵死反抗,反被诬陷为反叛,兵败致死。帝羲亦被流放青峦。帝昊惧其余威,杀之。”
公子默然:“所以,史书是信不得的。”
“非也。史书亦是亦非,全由记载之人的初衷而定。你可知记载之人是谁?”
公子面色微红,自觉有些受辱:“自是那手握权柄之人。”
司徒紧握公子之肩,语重心长道:“老夫并非有意冒犯公子,只是这权柄二字的分量,公子必须时时记在心上,莫要有一刻相忘。”
公子一时心中感激。
司徒又正色道:“今日子薰为大王嫡长子,承袭帝位顺理成章,但需如履薄冰,时时小心。尤其应当持有耐心,不可使人觉察丝毫急迫之感。”静默了片刻,又道:“子薰是要成大事之人。是以,不要再提及此等小儿说辞。”
公子点头。
两人又比肩而立。风渐渐大了,吹得帷幔刺啦作响。
“我听闻公子茂近日将返稷阳?”司徒望着帷幔上翻滚的流苏,轻声说道。
公子轻笑:“王兄自幼喜新奇之事,非要千里迢迢,去那苍侯之地,寻访能预知天下事之人。”
“公子茂虽是庶出,然豁达洒脱,与子薰情同同母手足,实属不易。”
“只是王兄之想法有时我无法理解。听闻那苍侯地贫草稀,虽然现在刚到初秋,已是风雪交加。如此折腾,实在是不知为何。”
“虽则如此,但若能寻到通晓世事之人,岂不妙哉?”
“若是真有此等人,此间一百年来,为何出其苍侯从未有人见过,或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记载?如若真有此等奇人,何以落寞到守在苍侯苦寒蔽索之地而不得出?”
司徒闻言朗声笑道:“公子所言倒是在理。”沉默片刻,又问道:“近日,映雪在宫中如何?没有什么错处吧?”
公子笑得温和:“她倒是很欢愉。母妃把她留在身边,非要她再住个十天八日,方肯放她出宫回家。”
“看来倒是受人待见,没什么大错处。我这个侄女自小在我府中长大,她的待人处事我倒是比较放心。只是,毕竟是女孩家,见识有限,如今又身处宫中,还望子薰平日里多多照顾。”
“那是自然,老师放心。”
两人就此别过,独留公子立在原处。
殿外,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