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天已微白。
从城墙上望过去,唯见大漠孤烟,从远处青黑色的营地升腾起来。
刚刚巡视完士兵的晨起操练,副将张显来这里透个气。他张开大嘴,本想吸口新鲜空气,谁料一阵烈风吹来,呛得他硬生生咳红了黝黑的脸。
“奶奶的,这邪风。”缓过劲来,看着远处敌方营地里起了炊烟,摸了摸肚皮,自觉饿得紧,便大剌剌去炊事处寻早饭吃了。
早饭既已吃罢,刚刚抹了抹嘴,旁边就有兵士来报:“张将军,大将军帐中有请。”
张显大踏步进入帐中,只见连麒与隋贲已端然而坐。
见他进来,连麒也未叫他坐下,只问:“今日早饭吃得可好?”
张显本以为将军叫他二人前来是有要事相商。突然被这么一问,一时也不知缘由,便只作实答道:“吃是吃得半饱了,只是。”
“只是?”
“只是这几个月来,伙食确实是一天不比一天。尤其是这几天,我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说罢,忙道:“只有在将军这里,我才敢说。不过,将士们近来也很多议论,敢议论的都被我打了军棍。”
连麒笑道:“你倒是有长进。”又道:“将士们都议论什么?”
张显道:“有些人胡乱说话,说怕是咱们军中粮食吃紧。也有人说稷阳城那边在减少给咱们的补给。这般扰乱军心的话,自然是要被打军棍了。”停了半刻,又问道:“将军,咱军中补给没有什么问题吧?”
连麒皱眉不语。这数月,从冯城来的补给,确实大不如前。若不是稷阳那边的意思,冯城岂敢擅自减少补给。另外,据从稷阳传回来的消息,擎礼确实是对连麒有所怀疑。在连麒看来,与郀瞿交战的时机还未成熟,坚壁清野,勤练操习,没有什么不妥。但在擎礼看来,经年七载,双方军队僵持于峒陵关。他怀疑连麒拥兵自重,怀有私心,也是极有可能。
如此这般,眼前形势确实越来越严峻。
两个月前,郀瞿帐中,独孤幸独坐枯灯之下。
“父亲。”帐幕掀起时,一个年轻人如风般入到帐内。来人身长臂阔,脸上有英气。
“伽晔,你来了。”独孤幸一阵剧咳,声音皆隐没于右手掌中。
“父亲今日又加重了吗?”独孤伽晔上前急道。
独孤幸挥手,低声道:“不碍事,休要惊怪。叫你来是有要事相告。”又道:“此事只你我二人知之。我不日将返大都。”
“父亲要回国都?”
“我思虑良久,做此决定,其因有二。第一自然是身体原因。第二,你我二人皆在此经年数月,王兄那边,虽不时也有消息传递,我始终是不放心。”
“那父亲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碍事。都是早年受的箭伤所致。虽未伤及心肺,终究是个顽疾。此地寒冷阴湿,所以病情加重。只要回到大都,慢慢将养,必会好转。”独孤幸将手放在伽晔肩上:“我唯一放心不下我儿。”
“父亲放心,儿子定不负父亲所望。”
“连麒狡诈,不可大意。此次我返大都,他军中的探子肯定也会知晓。我怕他趁我军中生此变故,出兵讨伐。”
“那连麒龟缩七年,不敢迎战。此次正好让他以为我们军中生乱,说不定是个大好良机,可以用计将其大败。”
“我儿切不可鲁莽。”
“那连麒虽为大将,却也并未有何战绩功名为人称道。想是不足为惧。”
“此言差矣。”独孤幸皱眉道:”他早年与夙戎交战,困夙戎两万兵马于虚兰崖数月,不费一兵一卒,生擒夙戎昆于部落首领阿穆图。”
“儿子听闻他能被人记住的也就只此一役,而且也没有什么奇谋用兵之处。依我看,大半是因为运气,他才能生擒阿穆图。那阿穆图是何等英雄,百战百胜,在此役前从未输过。”
独孤幸闻言,大不悦:“百战百胜,有何可称道。那阿穆图虽从无败过,但几十年间,兵马妇孺死伤不计其数,那昆于部落也并未壮大,反倒是一朝战败全部沦为阶下囚。依我之见,他是百战百胜,一战而亡。”又道:“那连麒无战名,无勇功,要么不战,一战就全胜。他以中原之多善步兵而不善骑兵之军,入到那夙戎腹地,如入无人之境,生擒敌首。那一战虽无波澜壮阔之记载,然细思默想,让人不禁毛骨悚然,这才是你我真正应该惧怕的对手。”
独孤伽晔本就自小聪颖过人,又跟着父亲征战多年,此刻自是心领神会:“父亲所言,醍醐灌顶。伽晔轻率之言,父亲莫怪。”
独孤幸听罢欣慰了些许,道:“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弱点。”
“父亲请赐教。”
“自古以来,任何帝王将相,英雄人物,都躲不过两个字。”
“哪两个字?”
“离间二字。”
“可是儿子听闻先帝白少曾因夙戎的离间计,与连麒生出嫌隙,夺了他的兵权,一直到现任帝王擎礼即位,才恢复了他的兵权。已有前车之鉴,只怕是这次难以成计。”
“这你就有所不知。所谓人性,亘古不变。一是善疑,二是爱财。”独孤幸笑言,又正色道:“我早已做了安排。我们在稷阳买通了关键人物离间他君臣二人关系,本想擎礼若是因为猜忌削去连麒的兵权,将其调离峒陵关,便是最好的结果。那擎礼看来也非昏庸无能之辈,知道连麒是镇守峒陵的不二人选,并无意将他调离此地。”
“虽则如此,据派往他军中的密探回报,近日他军中补给已经被大量削减。我们有密探在他军中,连麒也必有密探在我军中。到时如若我们放出消息,让他以为我突发急病,要还大都,他必认为是天赐良机。加之他迫于擎礼猜忌,再消耗不起时间,必想速战速决。他虽为人谨慎,但若认为有胜算在握,便极有可能出关来战。他大军守关不出,我们毫无办法。只要他大军出关,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
伽晔亦正色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独孤幸点头道:“我军战力与他不相上下,但不能与其硬拼。何况,他若出战,必会先筹备再三。”又道:“你自幼随我征战,我虽知你勇谋兼具,但既为你父,始终还是担忧于你。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且刀剑无眼,加之对方又是如此强悍的对手。我儿一切小心。”
伽晔颔首。他心知父亲欲还大都,留他一人在此处,必是身体已经实在扛不住了。
“那连麒生擒阿穆图之时,也不过年龄与我相仿。儿子定会谨慎行事,父亲还请宽心。”
对方虽是猛兽,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