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风雪覆盖稷阳城,已达两月有余。
峒陵关那边一派清静,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想来,那皇甫一族初初得了权位,需要时日巩固自己的统治。加之其时正值隆冬,天气严峻,也不适宜再动干戈。恼人的倒是那夙戎,近期不断来滋扰边境,抢夺财物妇人。天寒地冻,又受抢掠,边境之民冻死饿死以及被杀者众,苦不堪言。
若是往年,稷阳早早便有了动作,派军队保护边境,赶逐夙戎人马。然而在此时,中央政权竟是完全无所作为,满朝文武,对于边境发生的事情好似都充耳不闻。其中缘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擎礼并未有任何示意。
自从冬初围猎出了那次意外,擎礼就好似变了个人。他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上朝下朝都需要人搀扶。然而,真正被摧毁的,是他的意志。现如今,他对于任何事情,都似乎并不在意,终日一副昏沉沉的模样。文武百官,平日里就都懒理政事,终日察言观色,眼睛里只盯着自己的地位利益。现在见他如此这般状况,便都只是在一旁静观其变,不敢有任何动作。千里万里之外的边境民众之生死悲鸣,他们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刚刚被擎礼召回稷阳的江怀山倒是惦记着北部边境一带。但是,现下擎礼也似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对于何时去峒陵关赴任,也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他现下身在稷阳,去不成峒陵,也回不了北部边境,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他又在府中长吁短叹,无聊至极。
“哥哥好不容易返回稷阳,妹妹才得以与你短暂相聚。何事要如此烦恼?现下只当是好好休息些时日,岂不很好?”
“妹妹有所不知。武将不在军中,手中没有实际的军兵,光有个虚名,就如同雄鹰被拔去羽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再者,现下陛下心性大变,不理朝政。我担心朝中会有异动。”
“陛下虽然不理朝政,但关乎他自身利害之事他肯定不会放松,你且看那稷阳城中禁卫军,便都在他牢牢掌控之中。陛下授命哥哥从北境带回的一众兵马,虽然是要跟随哥哥去峒陵,但此刻皆驻扎在稷阳城外。有任何异动,陛下自会授命哥哥调度。实在无需庸人自扰。”
怀山点头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又问:“对了。我去北境的这几年,你在舅舅府上,一切可好?”
映雪轻轻一笑,道:“舅舅心性,你岂会不知?这几年来,我和子薰情投意合,又深得姒妃娘娘信任与喜爱。你在北境之表现陛下也甚是赞赏,还将驻守峒陵关如此重任交付于你。你我在内在外都如此令他顺心,他又怎会对我不好?”
“也是。只是我又要去到那几千里外的峒陵关驻守,此去又不知要多久你我兄妹二人才能相见。”
“哥哥只需尽忠职守,你一切安好,我才能安好。”
“你在稷阳,也当好好为自己筹划。你一日留在司徒府中,便始终如笼中之鸟,境遇都绑缚在千里之外的我身上。”
映雪点头道:“我自幼就和哥哥在司徒府上相依为命。哥哥放心,映雪知道当如何行。”
两人心下释然。
他兄妹二人皆立于司徒府中的亭台小榭之上。这小榭乃司徒真平日里最爱的地方。春日里,自是莺歌燕舞,花鸟争妍。而此时,花红柳绿皆不在,唯有天地一片白。
怀山似是想起什么,笑道:“妹妹如此标致的人物,此时立于这亭榭之下,身前四周皆是一片冰清玉洁的白雪,倒真是应了母亲为你取的映雪二字。”
映雪一双墨玉般的双眼看着眼前这片冰雪世界:“只可惜母亲所思所念的映雪山峦,并不在这稷阳城里,繁华之地。”
此时,在擎礼的寝宫之中,公子薰正陪在父王身边。
擎礼近日来不愿意见旁人,倒是经常召子薰入宫来见。他自己心里清楚,经历了上次围猎场的事情,他的身体估计是再也无法恢复得像以前一样了。他一生自视甚高,对于自己父亲白少的骄奢淫逸,极其不以为然。但在此时,摸着自己那条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的断腿,也稍许懂得了白少当年的心境。
“父亲多日不理朝政了,朝臣们也颇有议论。父亲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他们议论思量的无非就是朕现在究竟病得有多重,今后有什么安排,他们好为自己的身家未雨绸缪罢了。”
“朝臣们思虑自己的身家前途,本也是人之常情。朝中还是有关心父王,关心社稷的耿直中正之臣,父王莫要太灰心,当好好将养身心才是。”
擎礼颇有深意地看着子薰,道:“朕知你自小宅心仁厚,总是不想将人往阴险狠诈里想。只是,我们是这稷阳城里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是那田间地头可以与乡里邻舍把酒言欢的平常百姓。我们生来就是被算计阴险包围着的。一拨拨的臣子走了,一拨拨的新人再上来。唯一不变的,是这波云诡谲的环境。所以,父王才会如此担心你。”
子薰心下触动。父王从未与他说过如此肺腑之言,想来也是此时心境与往日大有不同。
“朕知道你对朕的很多做法,虽然并未有任何言辞忤逆,但是心中颇有看法。你没有错,朕不怪你。但是朕也没有错。朕要为你铲除所有将会对你构成威胁之人,让你能够顺利继承朕的王位。”
子薰听着擎礼如此言语,一时颇为感伤:“父王莫要说这样的话,围场之事实属意外,父王身体自会慢慢好转。还望父亲振作,重振朝纲。”
擎礼一把抓住子薰之手:“朕知你一旦即位,必会废除许多先前所立严酷之法。只是有些事情,你一定要按照朕说的做。”
子薰惊道:“父王指的是何事?”
“连麒其人,朕知你赏识他的才能。但是此人,绝对不能放虎归山,必须将他关在牢中,此生不得重获自由。”擎礼正色厉目道。片刻,又道:“若你即位,要将子茂安置在稷阳之外的领地,离稷阳越远越好。终其一生,必要严加防范。”
“父亲何出此言?子茂与我自小便是在一处长大,情同同母手足。”
“如若朕处在你今日之地位,可能会杀他。只因他是朕的儿子,才嘱托你如此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