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稷阳大牢之中。
三位狱友今夜注定不寂寞。
图塔刚刚朝连麒咧嘴一笑,南城便奇道:“你如何知道你就定会活得比连将军长久?”
“那是自然。他年纪一大把,头发都白了,少说也有五六十岁了。我自然是熬得过他的。再说,我家主公到时说不定还能重振旗鼓,杀将回来。如果攻入你们稷阳城,自然会来救我。他连麒如今就如丧家之犬,谁人能救得了他?”
连麒心中不忿,又苦于无从辩驳,半晌,只能无奈道:“我没你说的那么老。”
“那你?”
“我年纪尚未到半百,虚岁四十六。”
闻之图塔奇道:“那你何事将自己弄得这般破落?”一时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却是想不到个合适的说辞。
南城倒是善解人意:“连将军本是心中有沟壑,又为战事操劳多年,自然是比旁人要沧桑许多。”
说完,他又看着图塔道:“不过,你家主公怕是救不了你了。他现今虽然在战场之上捡了一条命,然而郀瞿生变,怕是自身难保。“
图塔惊道:“郀瞿何事生变?”
“听闻皇甫一族诛杀了独孤长与独孤幸,以及独孤全族,夺权篡位。如今或许你家少主因祸得福,是唯一尚在人间的独孤族人。”
”你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据说是郀瞿多条渠道报来的消息,如今稷阳城中已经传开了。“
闻言图塔大悲痛,扼腕道:“主公啊,你怎么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又咬牙切齿道:“皇甫小儿,我他日若能出得此处,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此时连麒在一旁听闻此事,也是诸多感慨。他与那独孤幸父子对峙峒陵关多年,彼此虽为敌对关系,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独孤幸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是如此结局。“
他这话发自肺腑,南城,图塔皆无言。
半晌,南城抬头道:”人世无常。将军还是应当先想想自己的处境。“转而又道:”不过,我们三人应当都不会死在这大牢之中,是以,也不用过于忧虑。“
闻言,连图二人皆奇道:“你如何知道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南城只是平静看了看自己左手手掌:“我好不容易出得苍侯之地,就这么死在这里,岂不是太过于无趣?”
连麒道:“你好好呆在那苍侯之境,远离是非之地,有何不好?偏偏要跑到这虎穴龙潭来。”
南城闻言,奇道:“呆在那苍侯之地,一世寂寥,连将军觉得很好?”又道:“连将军一世英雄,人生跌宕,自然无法体会。”
连麒目光淡淡:“我平生所愿,就是闲事把酒话桑麻。只是如此平常心愿,却终不能得。”
南城漠然,良久,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的愿望都是岁月静好。有些人,是为乱世而生。”
连麒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在殿上,是说了怎样的言语,令得龙颜大怒,将你打入死牢?”
“我只不过是告诉陛下,我能够预知将要在他身上发生之事。照目前我的处境来看,自然不是令他喜悦之事。”
图塔奇道:“此话怎讲?难道你如那些巫师一般,能用龟甲树皮占卜未来?”
南城冷冷道:“朽木枯骨,何以能够预知未来?不过,我确实能够。”
见两人皆惶惑之,南城心下忽然来了兴致:“你们二位有什么好奇之事,我也可以为你们道来。你们若是不信,听听也罢。反正我们在这大牢里面,不过是打发时日。”
图塔道:“那好。我且问你,是我先死还是他先死?”
连麒思之片刻,道:“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会枯死在这里。”
南城闻言笑道:“真有意思,你们所有人都不关心生之事,却非要问自己如何死。”又道:“我知你们皆不信我今日之言,是以便随便找话来问。只是,世事乾坤往往就藏于疏忽大意之间。”
连麒闻言道:“好!我姑且先不评断于你。你且告诉我,我将来归宿如何?”
南城合眼静默片刻,一道光芒划过他的额头。因为是黑夜,所以全不似白日里那般微弱,却是明亮到刺目。
他睁眼之时,表情也似有些不解,答道:“我看到春日满庭,落英缤纷,你怀中有个粉衫的女子。你二人皆浑身是血,但不知究竟是你的血,还是她的血。“
图塔正屏气听他说话,见他不再言语,奇道:“就没啦?你这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连麒思之,半晌,问道:”你这究竟是预知未来之事,还是阅他人之往事记忆?“
南城摇头道:”我也不知,也觉得甚是奇怪。那女子,可是连将军认识之人?”
“听你这般说来,应该是我的一位故人。只是,她已经故去多时,并且是由于忧思郁结而病故。你说的全身血迹,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南城也是觉得奇怪:“想来此事此时也是无解,我们唯有静观其变。我倒是也很好奇,这景象是何意思。”
生平第一次,除了自己那未知而又无法预知的命运,南城开始对另一个人的将来好奇。这种感觉倒也不坏,他觉得自己也似是多了些常人应该有的心思情绪。
他转眼望向图塔。
那图塔忙摆手道:“我就算了。即使你所言非虚,依我看来,你也只能看到些残缺片段,到头来也未能窥得究竟。我这个人喜欢干脆利落,最讨厌弯来绕去。到时你再说些不阴不阳的言语,我岂不是徒增烦恼。”
南城笑道:“也罢。你这人我觉得甚是喜欢,知道了你的生死命途反而没意思了。”此语一出,自己也觉得听着陌生,似乎不像自己的心性会说出的言语。
图塔闻言心下道:你我素昧平生,何来喜欢二字。你这娃娃小小年纪,说话倒是不同一般人。
连麒不再言语,思绪似乎是又回到了过往。在这漫漫长夜,他除了回忆,又还能有何指望呢?
南城眼见他心事重重,心下叹道:树非欲静,而风终不止。将军平生,自是曲折。你何时,又能与谁,闲来把酒话桑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