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
南方的某个山头上多了几间茅屋,在茅屋后有一个大大的土包,住在此间的一老一小每逢初一十五便给土包上香,却从不祭拜。
每到上香之时,小孩就问:“老头,你这是在祭奠那咯?”
老的不回话,只是唱一曲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声音悲壮嘶哑,婉婉而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嘁!”小孩似是听腻了这词,道:“你个老头不想说就算了,买甚么关子?天天叨念这一首词,也不嫌烦得慌!”
老头也恼了,道:“嘿!你个瓜娃,有这么对师傅说话的?今天罚你不准吃中饭!”
小孩一听便怂了,苦苦哀求,道:“师傅,那你看我现在都瘦的皮包骨了,就不要让我饿肚子了好不好,好不好嘛?师傅!~”
老头被这嗲嗲的语气着实恶心到了,骂道:“住口!你个没脸皮的!男子汉大丈夫好端端地学甚么女儿家说话!中饭没得吃,晚饭也甭想啦!”
小孩泪眼朦胧,作势就要哭出来,配上瘦弱的身躯,显得尤为可怜。
老头见了心一软,道:“去厨房拿两个馒头,到后山练功去,晚饭前就别回来了,滚!”
小孩抬头一喜,转身就要离去,老头补充到:“你仔细点,老子晚些会过去瞧瞧,要是发现你偷奸耍滑,少不了你一顿打!”
小孩知会一声“晓得啦!”便远远跑去。
见小孩走了,老头席地而坐,在土包前摆上三个酒杯,一一倒满后,絮絮叨叨颓自说了好些话:“你们死的早,没看到这些年发生的事,真是应了那句鸟尽弓藏!我们宁夏那一战后,鞑子与我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可每年都要打上几场小仗;幽云十六州被收回后,大军又平定西南、西北、东北等地,皇帝老子就给这些将军发了丹书铁劵,可免死金牌是这么好拿的?没几年,各路诸侯国公不是被抄家就是被流放,难得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
再说了,他皇帝老子死了,下面的皇子皇孙能压得住这些元勋贵族?还不得为下一代皇帝扫清障碍?可惜接位的皇孙是个愣头青,自己有几斤几两都掂量不清,还盯着别个手里的权势不放,江山坐了两年就被赶下台,还他妈的被烧出了京城不知所踪,你们说搞不搞笑?据说当时京城里也死了好几万人,要是我们还在军队里,以前不死,京城大战中也会殒命,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不知那一场就挂了,总归就是这个命......
好在后来的皇帝能稳住局面,要不然又是一个短命的王朝......你们说我们东征西战是为了甚么?是为了活命?荣华富贵?还是为了天下苍生?其实也不过如此罢了......”
老头说着说着竟流出了泪来,仰天长叹一声后才收拾好心情,抹干眼泪起身,将剩余的酒洒在地上,便转身走往后山去了。
这后山本是一片树林,老头在树林里开辟了两块空地,一片用来种植些瓜果蔬菜,另一片便是用来锻炼的练功场。
老头还未靠近练功场,便闻到了一股子烟熏味,心里突道:难不成是失火了?
当下加快脚步急急前往,待一踏入练功场,便见到满地的马蜂尸体,还有好些烧焦了的蜂巢七零八落地散在四周。这些马蜂本是老头当初练功所用,待他神功大成,蜂巢也就挂满了四周的树木,之后便少来此地,只是夏秋两季割蜂蜜时才会来此看看,再之后就交给瓜娃子练功用了,寻常也不会到这。
虽说虫蟊无灵,可好歹也算的上是自家的钱财,见此狼狈之景,岂不能生气?招呼那小子好生练功,可转遍了四周也不曾见到,心道:难不成那小子心生歹意,将老子的蜂蜜给糟蹋了?
于是愈发气恼,仰天大骂:“瓜娃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夹带着少许内力,声浪所过鸟兽齐惊,树林里一阵欢腾,待声音传远了些,才听到模糊的声音传来。老头一听这声音是那瓜娃的,似乎是在求救甚么的,按下心中怒火,随即脚下生风,寻声而去。
说来也奇,明明这老头迅如闪电般在林中奔走,可树叶虫蝶却未沾上半点,一身粗布麻衣仍旧干干净净。不消一会儿老头便到了声源所在,停下脚步,藏匿于一颗大树之后,瞧瞧是怎生回事。
瓜娃子被四五个同龄人摁倒在地,虽动弹不得,可嘴里却一直嚷嚷着:“有种就与老子单挑,围殴算甚么本事?”
摁住瓜娃的其中一个道:“呸!老子头发昏了才和你这瓜娃单挑,谁不知道你这厮打起架来不要命啊?”
另一个满脸淤青的小子委屈道:“明明他们都动手了,为甚么就往我一个人身上招呼?不就是一点野蜂蜜吗?”
这不说还好,瓜娃子一听到“蜂蜜”两字又叫了起来:“那是一点?要不是老子及时赶到,这片山都要被你们给烧了!还有,那不是野蜂蜜!是我家养的!”
唯一站着的那个壮实的小子嗤笑到:“甚么你家?你也不过是那老头捡来的野种罢了!至今没名没姓,你家老头不也每天‘瓜娃子’‘瓜娃子’地叫你?”
瓜娃气的半死,骂道:“你才是瓜娃!你才是野种!你全家都是野种!”
这几个小子见瓜娃就这一句话,笑着唱起歌来:“你骂我,我不怕,我去你家找你爸,你爸只会说鬼话,说他不是你的爸!.....”
瓜娃听这明明是在骂他“野种”,可动又动不了,骂又骂不过,心里又气又急,憋得脸色通红,呼呼直喘粗气,在地上胡乱扭曲。
老头终于是看明白怎生事了,气也消了大半,不好让瓜娃憋出病来,便站了出来,喝到:“嘿!你们几个在干甚么!”
那几个小子一见大人来了,怕被捉回家“问罪”,当即作鸟兽散,头也不回地跑了。
瓜娃一起身,撒开脚丫子就追,可哪有别个跑得快,见追不上,瓜娃抓起脚下的石子就扔,可惜准头太差,一个人也没砸到,气的在原地直跺脚,叫到:“等老子那天遇上落单的,非把你们揍得满地找牙!”
老头见人都跑了,便喊道:“瓜娃,回来。”
瓜娃也不弄干净身上的泥土,转过身,双手叉腰,一副破落户的模样,就只站在原地,噘嘴扭头,对老头的话充耳不闻。
老头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哪能不知道这瓜娃心里想的甚么,道:“你这小子不叫瓜娃,那叫甚么?”
瓜娃道:“老子不叫‘瓜娃’!别个拜师学道都能得个法号,偏就老子‘瓜娃,瓜娃’地叫了几年!”
老头笑这瓜娃人小鬼大,打算捉弄他一回,便道:“老子又不是出家的牛鼻子秃驴,给你哪门子的法号?”
瓜娃双手环抱,下巴翘的更高了,道:“老子不管!反正老子从今天起不许任何人叫我‘瓜娃’!”
老头忍住笑意,道:“那行,你自己给取个名字,我以后就按你的意思来叫!”
“你这老头不厚道!哪有自个儿给自个儿起名的?”瓜娃撒开手,指着老头叫,嚷完了又问:“话说老头你就没个姓名甚么的?”
老头作势道:“哎呀,老头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那还记得这些?你就随便叫叫甚么阿猫阿狗、铁棍铁柱就得了,难不成换个名字你就能飞上天了?”
瓜娃见老头不肯,当下便躺地上,四肢乱蹬,嘴里嚷嚷:“唉!唉!唉!唉!我就是个命苦的孩子啊!没爹没娘的啊!好不容易遇上个师傅,却连个名字也不给啊!我好命苦啊!......”
这些年的相处,老头对瓜娃的脾性是了若指掌,没事的时候就叫自己“老头”,一旦有求于人就叫“师傅”,从来是不能惯着的主。见瓜娃做戏,他也不急,等瓜娃撒欢完了,肯定又是一番好话而来。
这不,见老头没反应,瓜娃就站起身来,求到:“师傅,您老人家武功盖世,才高八斗,口若星河,出口成章......您就行行好受点累,给徒儿起个名字嘛!我不求高雅大气,但求个正经点的还不行嘛!”
见瓜娃压箱底的招儿都使出来了,便道:“其实起个名也不难。”
“那您说。”
“俗话讲‘南蛮北汉’,这‘蛮子’二字倒是对了你的脾气,你是我从湖边捡来的,那就给你取个‘胡’字作姓,凑起来便叫‘胡蛮’,但这两字又和北疆胡夷重合了,我便给你取个‘二傻子’,你看如何?”老头说完就笑了起来。
瓜娃起初听地还像那么回事,连连点头,可“二傻子”三字一蹦出来,他就傻眼了,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存心耍老子!”
老头笑罢,道:“二傻子,你不喜欢为师这么叫你么?”
“你才叫‘二傻子’呢!老没正经的,存心戏弄老子!”
老头待笑够了,终于正经起来,道:“‘胡蛮’二字却是不好听,叫起来也别扭地慌,那便取个谐音嘛,把‘蛮’字改成‘满’,你又这么金贵自己叫啥,在后面添一个‘贵’字,合起来叫做‘胡满贵’,小名叫‘满贵’,这下你可满意了?”
瓜娃一听有个正经名字,嘴里就在叨念:“胡满贵,满贵,满是富贵!这个名字好!”
还没等满贵从开心劲里缓过来,老头明知故问到:“满贵!老子叫你好生练功,你怎么和他们打起来了?”
“那几个瓜娃来后山偷我们的蜂蜜,被我撞见了,就打起来了呗!”
“那我怎还听你说要寻人家报仇?”
满贵回头瞪了一眼那些小子逃跑的方向,道:“哼!等老子练好了功夫,非得揍得他们一个个叫爹!”
“混账!老子平时是怎生教你的?教过你去寻滋生事?平白结出些冤家来?”老头呵斥完,又道:“那些蜂蜜没了就没了,过一阵又能生出来,值得你弄得灰头土脸的?”
“可是,可是那些蜂蜜能换好些银两,没了这进项,那以后咋办?”
老头心道,这小子原来是为了黄白之物才和人动起手来,但断没有坐吃山空的道理,男孩也就该穷养,便道:“那厨房里不是还有个磨盘嘛?过几日赶集,买些黄豆来,磨了作豆腐,以后就卖豆腐罢。”
满贵一愣,道:“老头!那可是三百多斤的磨盘,你这一身老骨头能扛得住吗?要不去集市上买头骡子甚么的?”
老头呵呵一笑,道:“谁说老子要动手的?磨豆子的事是给你准备的!你好生练着,每天磨不出五十斤就别吃饭了!”
满贵当即不干了,骂道:“老子就知道你这老头没憋好屁,从头到尾都在耍我!左右不是你生的,你就把老子当牲畜使是吧!”
“嘿!你个瓜娃不知好歹!”老头上去就是一脑瓜子,道:“老子今天看你打的憋屈,让你好生练会儿力气,你倒是好,非得让老子养你一辈子不成?”
满贵抓住老头说漏嘴的地方不放,道:“原来你早来了,就眼睁睁看着我被欺负!”
老头虎目一瞪,沉声道:“我这一把骨头能保住你一辈子?你练出来本事还怕别个欺负你?再问你一句,练还是不练?”
满贵少见老头这样,心里没个着落,便满口答应:“我练还不成嘛,不过,能不能从每天磨二十斤黄豆开始?”
闻言,老头一笑,道:“就这么定了,从二十斤黄豆开始。看你这一身脏不隆冬的,赶紧回去洗洗,好生练功!”
见老头应允,满贵便满脸笑嘻嘻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嘀咕道:“这老头也没那么黑心嘛,说改就改,今天还得了个名字,真呀真开心,啦啦啦啦啦......”
待满贵走入树林不见时,老头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满贵......满贵?......蛮鬼!......哈哈......哈哈......二十斤黄豆?......泡发了是多少斤来着......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