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论法已经结束,就没有再在这里待下去的必要了,很多人都已经离去。悟空怕又惹上麻烦,也起身拉了拉海朔的袖子,就欲离去。
“小师弟,在下慧泽,听了师弟的一番话后想问师弟几个问题。”一个男子追上来,和悟空两人并肩而行。
海朔赶忙恭恭敬敬地施礼,对悟空说:“师弟,这是慧泽师兄,和我同一轮,比你大了十八辈。”
悟空也施了一礼,心中却有些疑惑,之前海朔见到广懿都没有这般严肃,这人又有什么身份值得他如此恭敬?
他也略能看出一些,此人与其他人在神气上有所不同,明显有一种贵人之气,眼神柔和而又锋利,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又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这是很难装出来的,一看就是生在富贵人家,从小耳濡目染。
慧泽摆了下手:“两位师弟不必见外,只是顺路想问二位些问题。”
顺路?悟空差点笑出来,明明是故意跟上来的,却又装作很巧的样子,而且说是问两位,其实这话锋恐怕也是指着他的。
从他说话的语气上也可见一些端倪,正常人说话时,即使是不带任何感情,没有喜恶之分的话语,都会不自觉地在某些字中加以重音,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和语气无关。而如果是说话时重音太多,会莫名给人一种随意轻浮之感,令人心生不悦。但这位慧泽师兄开口时竟不带一个重音,有些平静甚至凉薄之意。
“悟空师弟之前的言论颇得我心,在下也十分佩服,只是听师弟有为无为、道不可道之论,似乎是道家之言,难道师弟也曾涉猎道学?”
“不错,我确实接触过太乙玄门,”悟空丝毫没有含糊,正色道,“不过师兄此言不妥,深有门户之见。道言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佛亦言守御空性、六根清净,归根结底是同样的意思,怎能强分以教派分别呢?”
慧泽:“师弟教训的是,只是不知师弟的道学是从哪里学的?”
悟空暗暗提起警惕,他一直关注自己和道教的关系,难保不是别有用心。只是表现得如此明显,毫不掩饰,却是有些奇怪。
“我本来自东胜神洲,一路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在路上才沾了一点道气,但也绝称不上学过。”
慧泽仍是笑眯眯的:“哦?据我所知道门并非世间显学啊,不知师弟具体从哪学的?”
悟空心里一惊,这种事他还真是不清楚,可道家怎么不是显学了?难道……
他突然明白过来,怪不得释迦牟尼和张道陵没有出生天下就已经有了佛教道教。也许此时这些只是密传,而应该是在他们出世后才算显学。
他抬头望向天空,装出回忆的样子:“我在南赡部洲逗留过一段时间。在渡海时曾遇见过一个老先生,看上去差不多八十多岁了,我跟他聊了很长时间,才从他口中知道了这些事情。不过这事确实奇怪,我下船之后那人就不见了,我当时还因为这个想了好几天。现在想来应该也是道门高人。”
慧泽:“原来师弟还遇到了这般异事,连我也没有听说过。不过师弟说自己到过南赡部洲,不知会不会认识家父。”
悟空早就猜测慧泽出自富贵人家,但听他语气,似乎其父身份比他想象得还要尊贵,尊贵到每个到过南赡部洲的人都应该听过。
“令尊是?”悟空按下心中惊疑,问道。
慧泽:“家父名据,得传周天子所赐姬姓。”
姬据?应该没听过……悟空尴尬地摇了摇头。不过既然是姓姬,一定是和周王室有些关系了。
传承至公元后两千多年,虽然偶尔遇到皇甫、南宫之类的复姓会让人有惊艳之感,但各个姓氏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尊卑之分。可如果是在古代,尤其是春秋战国时期,有三个姓本身就是身份的象征:风、姬、姜。
大周主天下八百年,姬姜作为姬昌与姜尚之姓自然极贵,但更为重要的,这还是炎黄二帝之姓。而风则是中华文明始祖,伏羲之姓。
因而这姬据悟空虽是未曾耳闻,但也一定是位王侯。
慧泽想了想,又道:“家父在人间为王,得天子赐晋地,封号景公。”
“原来令尊竟是晋景公?!”悟空大惊失色,“失敬,失敬。”
慧泽也眼前一亮:“师弟听说过家父?”
“是,当然......当然听过,令尊......令尊功德无量,治国有方,晋国有此君实是大幸啊......”
悟空丝毫不吝溢美之词。心中却是暗道,当然听说过,你爸恐怕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掉进厕所里死的君王了,这么鼎鼎大名谁不知道?
等等,晋景公?公元前475年三家分晋标志着战国的开始,那现在应是......
“师兄,不知人间如今是何年?”
“十七年。”慧泽脱口而出。
听了对方的回答,悟空开始还不太明白,随后又暗暗叹了口气。《曹刿论战》中第一句就是“十年春”,这里的十年便是鲁庄公在位第十年。类比来看,这“十七年”想必也是指晋景公在位第十七年。可悟空也没办法根据这样的信息转换成他熟悉的公元纪年。
想到这里他也一阵懊悔,可惜曾经没有把东周的历史学好啊……
海朔突然插话道:“师兄身份尊贵,从小就享尽荣华富贵,又为什么要出家呢?”
慧泽嘴角突然一动,习惯性的笑容渐渐消失,变得面无表情,“身份尊贵……难道是好事吗?”
海朔却没看出他情绪的细微波动,仍没心没肺地说到:“当然了!那可是一国储君啊,举国都在手中,我要是你,肯定天天纸醉金迷,才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学法呢!”
慧泽摇摇头:“师弟此言差矣,我不是储君,只是王子,只有大哥将来才能继承父位。而且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事。你知道为王应该怎样吗?从小不能和正常孩子一样玩,而是在宫里独自一人读书。一年之中也看不到几次父母,还常常在恐惧之中度过。从八岁懂事开始,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被噩梦惊醒,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当作交换利益的工具。”
说至此处,慧泽又平复了情绪,语气十分平淡,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经历。
在中国古代,质子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就是通过将本国王子、世子作为人质送到别国,来达到建交的目的。若是两国安然无恙,质子自然也能得以保全。可若两国一旦开战,质子就是最早死的。因此说慧泽从小提心吊胆也不为过。
悟空也附和道:“据我所知,王子,尤其是太子从小就要训练得喜怒不形于色,要将心中的感受深深埋藏,不能随便流露,这样才能让臣民认为自己神秘莫测、时刻胜券在握。就连平时吃饭都要每菜吃一口,不能表现出对哪道菜的偏爱,防止有人下毒。”
慧泽听完笑着点点头:“说出来不怕二位师弟笑话。小时候,在十四岁那年,正是情窦初开,我喜欢上了一个在宫里常常遇到的姑娘,我总是想方设法去找她说话。后来,我告诉父王,我很喜欢她,长大后一定要娶她,让她一辈子幸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有些像是在讲笑话一样,只是单纯觉得十分可笑,而没有丝毫它意。
“父王听完没有反应。三天之后,我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尸体。
“父王说,我们从一生下来就被剥夺了拥有感情的资格,因为我们身上背负的是国运,一切都要以国家的利益为重,在国家利益面前,一切情感都要避让。
“后来,我遇见一位高人,劝说我放弃俗世的一切,指点我到南赡部洲灵台方寸山……至今,已经五年了。
“有的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一生无忧无虑,不必像我一样......当初我也是不甘身陷桎梏之中,才出家修行,只是为得一清净而已。”
悟空听了,苦笑道:“师兄常年居于宫中,自是不知凡生疾苦,您从小锦衣玉食,体会不到黎民之苦,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师弟怎又论起经来?依我看,经无繁简之分,道无高下之别,只要静心参悟,总会有成。”慧泽反驳道。
“是是是,师兄说得是......”悟空无奈道,这种事实在是解释不清。
此时气氛已微微有些压抑,良久海朔才问道:“师兄说的那个高人,是师父吗?”
慧泽摇头道:“不是,我并不认识他。只知他也是方外之人,是他指引我来这里,我想那人应该是师父的朋友吧。”
海朔听了这些故事,变得有些拘谨,小声道:“抱歉,让师兄想起了伤心事......”
“哈,没什么,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就是个故事而已。”慧泽随意地摆了摆手,面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