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觉得暂时跟着七斤并不算委屈,还是真的无处可去,又或者是人家也要去那个地方只是被七斤一行人打扰了行程,所以不得不同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当走出山沟沟迈上官道之后,谢红妆还是被问到要往哪里去的问题,然后很果断地选择了暂且同行的决定,就为了这,素有“天下第一霸道”之名的朝大兴并不再霸道反而笑意盈盈,为了照顾人家细皮嫩肉的大家闺秀,朝大兴还特意找了一辆装饰华丽的三驱马车代步,一路上对人家大家闺秀的态度怎么也称不上霸道,偶尔还为老不尊地讨论一些过界的话题,让听到一些的七斤骤然间变得僵硬起来。
跟谢红妆一路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可经历的事情却多,尤其还联手斩杀了那位带刀的彪形大汉,说一句患难与共也说得过去,人家姑娘的好意以及一系列的转变七斤都看在眼里,他又不是石头,怎么也不可能像言情小说主角般充耳不闻,可话说回来,七斤心里藏着别人,对这事不敢声张,不敢说透,不敢越界.....不敢拒绝。
说到底,二十啷当岁的少年,哪能没想过这种好事,稀里糊涂没经验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谁也没教过他不是,书上说女人心海底针,可男人心呢?哪里是好琢磨的。
唯有将一切封存下来。
没有注意马车里细微的动静,七斤只是盯着装饰华丽的马车配饰及骏马,转而看向朝大兴的眼睛,免不了要问几句题外话,比如说:“咳咳,三叔,我们本来就是大目标,还带着这么个华丽马车,真的没问题吗?”
说到底还是穷人家的孩子,过得都是穷日子,一步一步都得精打细算,完全体会不到铺张浪费、张扬跋扈的快感,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就如江湖上沦为笑柄的山南道姓郑的乞丐,得了份巨额的家产后花重金堆满一后院的馒头以待余生,当然少不了书文墨者笔下的那句“穷人乍富岂能安”........七斤问这话不仅是说钱,隐含了还想问的势,带着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听到一个答案,哪怕是敷衍的答案,却只听来清清淡淡的三个字:“不碍事!”
天下万事皆有万难,可到了朝大兴口中,就通通变成了这三个字:不碍事!
说的简单又霸气。
春风虽好,晚来却依旧萧瑟,田野上温暖的火堆边,朝大兴与七斤之间展开了一场促膝长谈,包括三叔与侄子的交谈,以及他俩身后更近一层的,和那个逝去的大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少年与大兴客之主的交谈,这番促膝长谈很安静,没有丝毫波澜壮阔与大吼大叫,熟悉中却又带着陌生。
在火堆的见证下,进行的还不错。
朝大兴毫无保留说了很多,他来这里的前因、目的以及经过一类的,为了保护七斤,他从蜀中的剑阁一路行来,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大修行者的围追堵截,寻常也没什么,可最危险的是从蜀中剑阁到河北沧州是一条斜向上的直线,就必然要经过长安,哪怕不进长安而从灞上过也不容易,不过这一次不是朝大兴害怕,而是长安大唐朝廷害怕了,实在很难接受这份威胁的大唐朝廷布下天罗地网在三辅地区海捕天下第一号的反贼头子,然后被朝大兴一通乱打冲破防线,事后发现人家只是路过的众多大修行者做鸟兽散,人人羞与提及此事。
是个不错的鸡飞蛋打的故事,可惜三叔说故事的水平委实太差了,干干扁扁,平平淡淡,且又顾此失彼,七斤拿树枝挑拢火堆,时不时就得提醒:“文似看山不喜平。”
朝大兴想了想后笑着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既然不进长安,只是从边上过路,就没有太大的麻烦,无非就是跟人打了两架,杀了几个人,真没啥好说的,至于到了河北道,好多人都被驱散了,就剩下个六扇门,奇怪的是河北道应该是分舵来管,可这次主事的却是长安来的毛头小子……大概是大唐朝廷争端下的弃子吧,也无需深究,也就只有这些了。”
“三叔你实在不是个好的说书先生,就这点就应该跟阿爷好好学学。”七斤微微皱眉问道:“一路过来,三叔,你的宿戈出鞘过没有?”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蠢问题,但七斤就是想再问一遍。
朝大兴轻轻摇头说道:“没有!”
这个答案就够了,一个令七斤很舒服的答案。
七斤笑了片刻,忽然感慨问道:“三叔,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觉得碍着事的呢?”
“当然有很多碍着事的东西和人,还有很多,日后一点一点跟你说就是了,现在先说说你,离家闯荡江湖都遇到了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说到这里,朝大兴忽然兴致来了,朝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夜还很长,时间还很多,忽然间,他看着七斤的脸笑了起来。
……
……
七斤思索了很久,斟酌了许久,有的话说了,有的话没有说,这是每句话出口前都深思熟虑的结果,并不是因为与三叔有隔阂,也并不是某些话不能说,这里面只有愿不愿意说的问题。
从小镇子出来说到越州裴家,从裴家出来沿江溜达,再到遇到很多奇怪却又好玩的人合事,李成仁,南宫砍了小丫头,小和尚,等等.....说在河北道如何遇到千山寨,再说到怎么扯上杨素心,跟着走了百里路,然后是临江楼,修行,看山,煮鱼,杀人.....沿途遇见有嚣张跋扈的纨绔他们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靠北面小镇是怎么遭受突厥马贼袭击的,怎么结识宋一卜以及又一次遇到宋一卜的,宋一卜如何慷慨送丹药的,又怎么被人截杀撵到这里来的......
仔细一回首,这才发现,原来经历了这么多,说的时候也全都一笔带过,要是真的细说,恐怕今夜都不一定够。
才仅仅一年的功夫啊!
当然,有的没有说,比如说裴绀香,比如说王雄涎.....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事,一方面没必要跟朝大兴说,越州裴家?他要自己光明正大地回去,八抬大轿把人家娶进门,而不是靠着别人的帮助。另一方面,说太多也没好结果,三叔自己的账都没算清楚,要掺和进这些事中,加大别人关注的目光,尤其是那些不怀好意又是上层人士的大人物,反而事倍功半。
前面那些叙述过程中,朝大兴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情,甚至于带着淡淡的笑意,大概在他看来所有的挫折与历练都是闯荡江湖的必然,唯独听见后一段七斤跳崖落水后遇到木筏上的宋一卜,宋一卜再送大还丹,他的脸色才有了一些变化。
七斤明白,三叔的倒八字眉头是不常见的,这次却又浮现。
朝大兴看着七斤认真说道:“不管苦难还是磨炼,这些都是你行走江湖应该承受的,都是你自己的路,都是你要学会并感悟的东西。但后面的这些事却不是,这些重量不该是现在的你要承担的,如果早点想到这些,我断然不敢让你一个人闯荡江湖,想必你也猜到了,这一次是有人不怀好意设下的局,原本是为了我设下的,却没料到竟让你遇着这么多的凶险,三叔对不起你。”
七斤摇头不语,他是个聪慧的人,所以理所应当地猜到了这次截杀事情背后的本质,或许看不清来龙去脉,总归是明白一二侧枝。至于三叔说的抱歉他却不以为然,三叔能不远万里相救,是他该说声感谢才对。
果然是根连着线,线连着丝,以前理解的江湖是各门各派以及闲散客之间的厮杀快意,现在来看明显太过险隘,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堂之上是江湖,刀光剑影的厮杀是江湖,卖菜的大姐与买家讨价还价也是江湖,一语道不请啊!
直到此时此刻,和三叔的一些信息交换,七斤终于确认此次河北之乱的来龙去脉,如同自己儿时的猜想,三叔果然是位大人物,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关注着自己,有人在棋盘上先落一子堵了气眼,那么此刻火堆旁强大的可怕的三叔又该如何应对呢?
紧张的气氛忽地松开,三叔蹙起的倒八字眉头也松开,他好似想通了一些事情,又决定了一些事情,然后,他淡淡地笑了,看着七斤道:“不过坏事也不一定全是坏事,先人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是这个意思。”
七斤忍不住热泪盈眶,苦笑说道:“三叔,你要不来我可就真的挂了,这也就算了,可别在说这种福气了,我承受不起。”
朝大兴轻轻一笑。
“这姑娘不错,你可别辜负了人家。”朝大兴看着远处马车上的动静点头问道。
“这都哪跟哪啊,说正事。”七斤也瞅了眼慢慢下车的谢红妆,一门心思要别开话题,乌七八黑的钻在马车里干什么?沿途还买了胭脂水粉也不知道要用在哪里,行走江湖哪里需要那个?手上也没个家伙事,有那钱买柄短剑都来的实惠,败家娘们。
七斤有些岔气,说道:“说起谢红妆,估计也有一屁股人在后面追着呢,这事是咱理亏了,打不得骂不得,又要被人家打骂,嗯....还是赶紧给人送回去得了。”
朝大兴说着便顺藤摸瓜,打蛇随棍上,往七斤身畔挪了挪位置,脸上流露出调笑的神情:“听那姑娘说的开心,你偷偷进人家闺房干了什么?说说看。”
七斤怔了怔,然后一翻白眼,喊道:“得了吧。”
调侃取笑的意味太浓,七斤没有接话,本想便这般算了,没想到谢红妆好似深得朝大兴喜欢,霹雳扒拉尽是给谢红妆说好话,半点霸道的气概也没了,要是那些敌人看见这一幕不得笑死?面对媒婆般神色的三叔的严刑逼供,七斤也罕见地露出羞涩表情。
“说起来,那位小姑娘对你真不错。”
“认真说起来人家都救了你两命了,你得知道感恩。”
“人家女子清白名声都废了,你得接下来才行啊。”
“路上买的胭脂给谁看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回头抱个孙子回去,镇子里大伙都高兴...”
.....
说的太多,七斤一声不敢应,慢慢地,声音才小了。
七斤一边听着三叔媒婆般的絮叨,眼睛却瞅着别处,心神早就飘到了天外,然后突然没声了,回过神,才发现朝大兴盘膝坐着,拿阔剑宿戈在膝上细细抚摸着上面的花样纹路,安静、祥和、肃杀,三种气息纠结在一块。
七斤也抚上了鱼鳞。
……
……
火堆畔安静了很长时间。
年轻人率先醒过来,这是常理,七斤抬起头来看着朝大兴,声音微颤问道:“三叔,你准备怎么还击?”
还击是一个新出现的词汇,头一次出现在这个故事里,惊奇却又理所当然,关于这个词汇,七斤觉得自己用的还比较恰当,从刚才到现在,他们两聊的都是过去的事情,说的再详细都已经无用,未来要怎么样,可能很短,可能不够充分,却是最重要的。
骄傲如“天下第一霸道”,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算了?
朝大兴老实承认道:“老实说,我还没有决定好,不过也没关系,有的是时间慢慢做决定,不用急,有的人坏了规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七斤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发现今天自己倒吸凉气的次数实在有点多,但也没办法,他听着朝大兴说完,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片血雨腥风。
忍不住感慨说道:“何仇,何怨,何苦。”
前一秒还被人撵成狗,后一秒就要撵着别人走了,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