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坎上的碎石微微颤抖,田垄里刚插下的春苗似乎要走却始终没敢动身,只在身旁松软的泥土里徒劳地挣扎出了些许的缝隙,然后深深地、一头扎进去,沟渠里的污水缓缓流淌过方方正正的田地,把泥土重新塑形,偶尔能看见深沟底浮出的微小气泡,一个一个,不敢连成串,杨素心已经收刀。
“你确实还没出剑,我已经出刀,但这并不能证明太多的东西,或许是有用的,或许没有。”杨素心盯着沟渠里那一个一个的气泡,想要深究里面的玄奥,被盯的久了连气泡都不敢再生,她淡然道:“战斗这种东西要一刀一刀的来,就算落了先机也不一定输,今天算我先负却不是全负,你的剑意很惊人,但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第八境,或者换个角度讲,你准备什么时候一飞冲天?十年磨一剑,你藏了多少年了?”
“十年两个月二十三天。”
朝大兴眉头挑的极高,从他嘴里冒出来一串数字,阔剑在手上嗡嗡作响,似有不平,田坎上的三人这才惊觉,原来世上真有养剑术一说,“养剑十年一朝开,银河星斗倒栽来!”竟是真的?
而且,朝大兴养剑已经超了十年这个限度,同时这才惊觉,原来一路远来无论多少风雨险阻,他都未出剑。
壮烈至此,唇干舌暗,唯有美酒能解!
朝大兴拿着阔剑,没在与杨素心搭话,转身往七斤所在略高处的田坎走来。
越走越进,朝大兴眼神柔和,没了刚才凌厉的剑气,连空气都湿润了三分,七斤也笑的开心,毕竟刚刚才看了一场神迹。
“没事了。”
朝大兴朝着七斤一笑,只淡淡说了三个字,虽然只是三个字,但这重量却不轻,七斤也终于放下了压在心头的最后一片担子。
半虚下身体看着朝大兴俏生生喊了一句:“三叔!”
朝大兴颇为受用。
摸着七斤杂乱不堪的头发,比划了一个头,轻声笑道:“不错,长高了不少,身子骨也长壮实了,有收获就好,修为也更深厚了,和先天就隔着一扇门,好,有我在就不用怕了,安心先把伤养好,再闯荡江湖不迟。”
看着站在侧面还未离开的杨素心,朝大兴淡然的笑笑:“谁惹了你,你就跟三叔说,三叔替你出气。也耽搁的差不多了,待会跟着三叔离开,不用怕,林子外的人都散了。”
是都散了还是被杀干净了?李成仁与谢红妆打个寒颤,不敢多想。
淡然的笑了笑之后,朝大兴心情不错,上下打量着身旁的七斤,还有心情调笑,说道:“可惜,三叔这名声没法借给你用,行走江湖你要报我的名号只怕会更加混乱,三叔也没法一直待在你身边,要不,要不我派个高手跟着你,免得你到时候再被人莫名其妙劈上两剑?”
大唐第一号反派头子的名号,还真是不能乱用的,七斤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里面的酸爽只有真正的当事人才知道。至于派几个高手随行,这种事私下商量就行了,也没必要现在决定,此时七斤抬头看着朝大兴,听闻三叔关心的话语,他摇了摇头,扯了扯朝大兴袖筒:“先不说那些,三叔,宋一卜扔给我一颗大还丹,我还给吃了。”
朝大兴一愣,摸了摸兜:“出门走的急,也没带啥好东西.....”
“.....”
什么意思?难道三叔以为自己伸手要见面礼的?
七斤也一愣,没好气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是问有没有麻烦.....”
朝大兴有些惊愕的瞧了眼七斤,终于明白了七斤的意思,淡淡又说了三个字:“不碍事!”
七斤长出一口气,心里腹诽着,大修为者想问题的角度还真是奇怪,三叔也不例外...
……
……
在边上的杨素心看着轻声交谈的朝大兴和七斤,神情越来越复杂,她好像成了透明的。
所以她轻咳了两声,所有人这才惊觉,原来事情还没完。
“朝大兴你的剑很久未展露,我也不想坏了你的剑意,这才收刀,你当真我怕你不成?”
杨素心清冷的声音显得薄怒,她笑时已是雷霆万钧,薄怒该如何倾山倒海?
“那便一战好了。”
朝大兴依旧淡淡然,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异常的清楚,分量十足,一时间刀剑之意相交气氛又不寻常。
一浪接着一浪,这些大人物,还真是没好话说,七斤眉头微皱,慌忙起身当和事老打个圆场:“屁大点事干嘛要吵的,何不坐下来喝口茶再说。”
半响无言,好似无人理他。
正在发难的劲头上,朝大兴率先撤下剑意,面色平静毫无表情道:“也罢,你让我一刀,我便还你一剑,我知你打算,但这都是我们一辈的事情了,何必跟小一辈过意不去,我答应你,带七斤去茅山见宋一卜,当面把话说清楚,你看如何?”
杨素心也撤下刀意,眉头紧蹙盯着七斤,反问道:“此话当真?”
朝大兴不以为意,连再次出言解释的意图都没有,七斤半天等待着朝大兴的出声却等不过来,一拍脑袋才反应过来,本事越大脸越臭越难伺候,真是这个道理,慌忙间,七斤匆忙的声音开口解释道:“那是当然了,杨前辈你放心好了,虽然不与你同路,但我们一行一定加紧赶往茅山,我说好的逼宋一卜改卦,决不食言,你就放心好了。”
七斤开口说完,周围便瞬间绝对安静下来。
“算你识相!”
杨素心看着七斤笑了笑,然后看着依旧沉默的朝大兴,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口气:“我先去茅山等你,你等若不来,我必杀尽力门中三千门客。”
朝大兴闻言不怒不喜,甚至说没有表情。
而后,杨素心已经飘然远去,越去越远。
......
......
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波三折,七斤再一屁股坐在地下,半点爬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朝大兴看着他,认真的摇了摇头:“早就跟你说了江湖不是你想象中的美事,实则就是一团浆糊,你还非要不听劝闯荡江湖,受了委屈能怪的了谁?这也就罢了,让你学剑你也不学,教你那一剑,你都没认认真真练过几回。”
七斤一脸苦笑,自嘲道:“早知道这么苦就不出来了,还没咱镇子里快活。三叔你要晚来一步,我的腿可就没了,多埋汰啊!”
朝大兴淡淡的看着他,道:“既然这样,那我带你回镇子,你愿不愿意?”
“那还是算了,我也就是发发牢骚,真要回镇子也得是我挺胸抬头,锦衣玉食,外带着两位娇滴滴的媳妇儿还乡,要被三叔你逮回去,岂不是更埋汰。”七斤连连摆手谢绝了朝大兴的好意,颇显豪气地耍了两下鱼鳞,谈笑道:“行走江湖,拔剑厮杀,不都是我们闯荡江湖该做的事情嘛。”
听到这样的回答,朝大兴转头过去看着面容稚嫩,眼睛里却是闪烁着别样光彩的七斤,带着一丝认可的笑意,大概当他问七斤要不要回镇子的问题,就预料好了有这回答吧。
又想起之前七斤的遭遇,以及以后必将面临的事件,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至今没想明白答应七斤走出镇子的决定是好是坏。
耽搁了片刻,朝大兴心有不忍,踢了一脚七斤的鱼鳞剑,轻声道:“起来了,耽搁好久,也该动身了。”
提起动身,七斤反倒是又高兴起来了,一咕噜爬起来,转头看一眼李成仁,又看一眼谢红妆。
和三叔很熟的干系,他很直接的问道:“去哪?”
“不是说好了要去茅山?”
七斤的眼睛深处出现莫名的意味,他摇了摇头,认真看着朝大兴,说道:“我想去看沧州论剑。”
朝大兴的眉头微微皱起。
光是从先前的言语和七斤暴涨的修为,以及愈发老练的神色,他便总觉得七斤经历也很多,却没想到执念这么深。
“那还去不去茅山了?”
“去,当然要去,但先去沧州看完论剑再说。”
没有太多的言语,朝大兴明白,在他的心底里,是没办法对七斤说不的。
“三叔,会不会有危险?”
朝大兴一笑:“不碍事!”
“那会不会赶不上茅山上的事?”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把时间掐一掐,估摸着也能赶得及,可问题就是太过无趣,论剑也就那样,王半山不来,朝东海也不来,没多少看头。”
七斤听得很惊奇,不由问道:“王半山?”
“王半山,就是你们口中的剑帝,也不是他的真名,就如同别人叫我朝大兴一般,他抢了座城换了块牌子就叫了剑帝,可我们这一类人又不好意思叫他剑帝,折不过这个面子,索性就称他王半山,半山之说是他未成名之时他师父有箴言在先,言天下剑道共一山,他便占半山,逐渐就有了王半山的称号。”
朝大兴说完这几句,略微一顿问七斤道:“朝东海,就是个面朝东海枯坐的剑客,跟刚才‘杨观音’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七斤点头。
“那就不用多说了,背后摘人长短总归不好,天下剑道繁多,也就他两人能入眼罢了,其余皆是拾人牙慧。”
七斤愣了半天,身后的李成仁与谢红妆也是。
比不过人就是比不过人,折不过面子不想称别人为帝也就罢了,可正儿八经说出来“折不过面子”,又显得豪迈。
江湖剑客万万计,能入眼的也就两人?
奇哉,怪哉!
拎着鱼鳞乖巧地跟着朝大兴的身后前行,七斤面色没有了以往的平静。
朝大兴,王半山,观世音,朝东海,大兴客,五帮六宗,太多太多有趣的人与事,今晚注定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