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水柱喷洒在过往的街道旁,行人纷纷朝着前后退让,有些来不及走掉的,也就被洒水车眷顾了一身湿透。
炽热的天,带着午后常态般的热风,席卷着南方的陆地。
拼命作业的政府项目,也只能勉强压下这一时分所过的街温,重新覆上的烈阳,总是比上一次来得还要炎热。
车站前夕望去,来往的人流无论何时都这般拥堵,作为一线的城市而言,来的人和离开的人,都如出一辙。巡警坐着那辆体型看着可爱几分的迷你警车,挂着顶端绕红圈闪烁的警示灯,来回开在这一片区域。
漫无目的。
副驾的人撑着半边身体倚在窗边,也早打起了瞌睡。
一旁的人斜着眼心生怨念,没有说出口,只是踩着油门的脚,多了几分力。
不远处的一家快餐汉堡店中,恰到了中午时分,顾客来来去去地推开双面门,外头的气温时不时随着开门的片刻嘈杂,一齐涌了进来。前台里的人各个都披着头汗,只是转身稍会,身后就又会传来其他顾客的催促。没好气的声音加上面容的不悦,总觉得耽误了自己的时间。
牧尘千转身,手里是刚倒满的冰可乐,他忙着拿到了另一边的取餐桌上,又在下一位顾客的眼神紧盯中,快步走了回来。
“怎么这么慢啊,你们手脚就不能快些吗。”
丑恶的嘴脸,带着时不时溅出的小滴唾液。
“不好意思,请问你要点些什么。”他很在意那般模样的鞠了一躬,面容仍是一如既往的诚恳。
躲在后台的经理视线中,肥膘的脸上也随之露出了笑颜。
果然这个年纪的小孩使唤起来,总是比其他老油条舒服得多。
客户脸上原先皱紧的眉头也因为眼前的态度不好继续发作,便也作罢,随口点了一份套餐。
也就一点点。
牧尘千应了声,继续回头填单帮忙装着新一单的食物。
透明双面门外刺进来的光线已被分割了大半,只是仅剩的那缕亮光也显得无比暖和,站在上面时,总会获得适宜的温度体验。毕竟店里的空调马力,开得也十分足够。
只是一刹那,心宛如被揪起来,提上了嗓子口。
如巨浪的恐惧,在瞬间。淹没了所有强撑的平静。
很难受。
牧尘千突然丢下手中还没放好的汉堡,在客户惊愕的目光和经理赶前一步没抓住的片刻,他已经甩开大门埋头跑了出去。
没人知道他怎么了。
经理脸上的怒容在之后也只能强忍成了微笑,对着抱怨的客户又是一阵鞠躬道歉,心里暗想着,等这小子回来,非好好教训不可。
他一阵狂奔,冲散了牵着手腻腻歪歪的情侣,冲上了迎面走来低头看着手机的男人,漫天的谩骂于耳边流转,却怎样都钻不进去。因为此时的胸口,早已被恶心和疼痛所占满。
一个转角的巷口,撞上了墙面借了惯性,又一步跌跌撞撞地冲进深处的角落。转来转去,终于在最里面,没有一个人的死胡同,停了下来,带着眼眶充红发胀的血丝。
像是有万只手,逾越过不可见的距离,一直抓挠着自己的心。
发起点,是那处曾经落下消失伤疤的位置。
从那里面,如萌生了妖兽的头颅,长啸着拼了命地生长。万般疼痛,皆刺心口。
牧尘千很快脱下了上衣,单薄的衬衣于半空中飘落到了很远的地方,掉下去时,扑地的灰尘撞得漫天飘飞。
那道疤痕若隐若现地又重新刻印上了心脏一旁,携带着一股白色的光亮,沿着裂痕一道划落绽开。宛如一颗炸雷,而此时,就要引爆了。
过路一个女孩的尖叫。
从巷口对面发出时,他一直抓挠伤口的手猛的停了下来,哀嚎片刻间被自己堵住了嘴巴那般,再不发出声音。他的眼眸如血流涌过那般,从心头炸裂开的恐惧,充斥进了这一条短短的巷路边。
牧尘千最后抬起头时,带着普通泪痕于脸颊两旁。
哭着看向了不远处吓得腿软的女孩。
像一颗皱而坚硬的核果。
可是那道最后的城墙,裂开了。
女孩才十来岁的模样,此时她发软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她往回跑。恐惧在第一时间,已经抢过了她身体的控制权。
阳光冲进面前时,这里原本是一阵黑暗。
“跑,啊!”
如地狱传来的回音,又如人类的声音。
张开嘴的牧尘千在同一时刻,身体跟着那道发出去的话音,踏碎了脚下坚固如钢的水泥地。
冲向了终于鼓起力气,甩着鼻涕眼泪往后跑的女孩。
他再想不起,那时候,溅到自己脸上湿润的温度。
和耳旁惊悚到恍惚的尖叫。
“第二次了。”
纯白的一切嵌入疲惫的眼里,就像一点情感都没有的怪物。
牧尘千再一次起身时,四周的一切都如冰丝般无瑕,剔透如霜雪所遮蔽的空间,带着不同于表面上的暖意。只是脑海中一时间涌现的,像是先前那团黑雾,背对着他的人,还有那些麻木的试炼,数不清的尸体。一切荒乱景象冲进里面时,突然就化成积攒了不知道多久的怨恨。
他紧紧捂住了头。
发颤的身体,到头平息下来的,还是因为熟悉的温暖,在手上绽开。
冉湘心疼的看着他,连声音都变得轻得如水那般。
没有一切杂质的世界,只能存在于此刻。牧尘千睁开眼,发梢垂到了白亮的地面,迎面所望的,还是那双透亮的眸子。一眨一眨。
是个曾经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的人。
“怎么每一次见你,你都在哭鼻子。”
她轻轻伸手,在触及到脸颊的泪痕时,他的身体也颤了一下,只是之后,他仍旧平静不动的坐着。
像个做错了事的乖孩子。
不知道停了多久,在纯白成片的视线里,眼睛总是会欺骗自己,更相信不了时间。
“那个女孩呢。”
静如死灰那般声音,从牧尘千唇齿间讲出时候,冉湘的手也在一会后,停住,然后收了回来。
他到现在仍能记得,那声尖叫,和手里粘稠的液体,恶心至极。
记忆想欺骗自己的样子,刻意去想其他的事情,可辗转回来不过片刻,回荡的还是那会的绝望。
冉湘无言不过一刻,牧尘千突然站了起来,眸里的血渍还未完全褪去。
她抬头看着他。
他平视着视线里的纯白。动着声音,像是被失心兽吞咬了情绪一般,无神无意。只是晃荡的身体,明明在起来的时候,还差点踉跄一步。
“我可能成不了神了。”他转头的时候,冉湘仍旧没有起身,也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在原处,呆呆看着这个不大的男孩,径直果断地往前处白茫茫一片走去。明明前面什么都没有,也不回头一下。
“难道你要去送死吗,成魔只会毁了你一生。”
她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声音。
于眼前所见的男孩,身体仍旧没有因为自己话语所颤半分。
这时候她才知道了,有些事情,注定她就改写不了。
“我早就被毁了。毁得一干二净。”
如碎片那般破裂开的纯白,一丝一毫都落入牧尘千的眼里,那个空间,在他自身感觉真实得可以触碰的魔力里,跟那颗核果一样,裂成了漫天消散的晶片。
夜早就入了色,月光像是水银般流淌在眼前的地面上。
早日还是人声鼎沸的车站,此刻沉浸在一片阴森的死寂里。牧尘千的眼里,透不进光亮。
没有灯火,没有温度,只剩凌晨呼啸的风从耳边吹过。
这个季节快要过去了吧,南方的冬天,冷得入骨。
他缓慢地拖着身体,一步一步落着沉重到总觉得抬不起下一步的力气走着。该干什么来着,他在原地突然停了下来,想了好一会。
对了,很久没大口喝酒了吧,他以前不喜欢酒精的味道,总觉得入喉后的火辣感直落心脏那一下,特别不好受。可是现在就是特别想喝。
人总是会欺骗自己,什么事情都一样。
不远处的一家亮着牌匾的小清吧,招牌都被岁月冲刷得破旧了几分仍坚强的挂在头顶,风一吹就发出嘎吱的响声,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
牧尘千推开门走了进去,安静极了,加上前台调酒的,一共两个人。
还真是如那般破旧招牌一样,年久未修,人也就走散了。
他不知道调酒该怎么说,只是讲了声。随便来点。
调酒师很配合的点了点头,其实自己也快要经营不下这间不大的店面了,在明天交给下一个主人的时候,能有最后一个顾客,也落得圆满了。
烈酒入喉,果真如记忆中那般火辣,只是这一次刺向胸腔的那口口下肚的酒,都要比以前来的强烈。
他以前没有发现自己的酒量有这么好,直到调酒师开口说的时候,他才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总要拒绝以前数不清的酒局。明明都是到了以后,值得回忆的人。
离开的时候,他把兜里在这阵子所赚的钱,都给了面前这个一直在自说自话的人。
其实他看起来就是简单的想安慰自己。可是自己明明不需要安慰。
再一次推门出去时,感觉风又凉了几分,他身上披的衣服,是冉湘帮他捡回来的吧。
第一次见到神仙,就是这般温柔。
他又自己消散了念头,顺着记忆,慢步走到了那道最深处的巷口角落,不知道那个小女孩,那时候为什么会走进来,明明是那么偏僻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跟家里人吵架了,离家出走。
也许是因为迷路了,找不到方向。
也许是因为听到他的哀嚎,想过来帮帮这个声音。
他蹲下身,一抹小小的白亮刮过了另一只手的指尖,血滴模样的液体,从伤口钻了出来。在黑夜里,落得清晰。
到最后起身时,脚底已经被血色染红,浓稠的血液顺着轨迹画成了三个字。
每一下都印得深切。
牧尘千嘴里不知觉跟着念出了声,眼眸已然润湿得看不清眼前的夜色。
对不起。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夹杂着淡黄的白光,在之后的一刻,猛地把黑暗,炸出了一个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