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风韵(48)
宫宴之上, 吕不韦果然是什么也没提。
桐桐一直陪伴在嬴子楚身侧,他而今这身体不适宜饮酒,因此为他准备的是米汤。桐桐要斟米汤, 嬴子楚摆手, 低声道:“换酒。”
真不能饮酒。
嬴子楚拍了拍桐桐的手, 低声道:“将士凯旋而归, 此庆功酒如何能作假?寡人可欺瞒活着的将士, 那战死的将士呢?他们岂无感?”
桐桐:“……”
她只得起身,重新取酒。
刘女守在后殿, 捧上酒水:“掺水了。”
桐桐没有接,而后是摇头:“拿酒。”
刘女愕然:“……不可饮酒。”
“少饮些吧。”桐桐看她:“大王有令, 违背不得。”
刘女默默的转身, 重新取了酒来:“乃秦国所产凤酒。”
凤酒又名秦酒,商周时已有,这便是后来的西凤酒, 以醇香典雅著称。
而今的酿酒工艺虽粗糙, 然凤酒已有其风格了。
桐桐接了酒过来,捧着过去了。
嬴政不由的侧目, 看了数眼。起身坐在了王座侧面, “父王——”不可!
嬴子楚只笑问桐桐:“未曾掺水吧?”
桐桐抿着嘴摇头:“未曾。”
嬴子楚这才点头,回头看儿子,低声道:“有些事, 人虽不知, 可天知地知。将士大胜归来,怎可欺瞒弄假?寡人说过,赢氏永不负大秦将士。说过便要做到!”
嬴政:“…………”
“寡人乃大秦国君,此为国君份内事。”嬴子楚说着, 就示意桐桐斟酒。
酒觞中酒味扑鼻,嬴子楚举起酒杯:“敬我大秦将士——威武!”
“威武!”
“威武!”
“威武!”
……
一声声威武在大殿中回响,酒入喉、入脏腑,流经四肢百骸。
杯之后,嬴政便站起来了,“父王,由儿臣替您敬诸位将军,可好?”
嬴子楚哈哈大笑:“善!”
嬴政端着酒杯,起身下去了。
桐桐:“……”病人不能喝,孩子就能喝了?
一场酒宴,嬴政酩酊大醉,晚上留他在嬴子楚寝宫。桐桐给嬴政催吐,叫他歇着了,转过去的时候吕不韦还未曾离开。
嬴子楚的身体,得针灸了。
但嬴子楚兴致勃勃,留吕不韦促膝长谈的样子。
对宫中之变,嬴子楚不提,吕不韦不敢问。
这有些事不能提!嬴子楚说的是其他的国事:“燕赵之战,赵国大胜于燕。燕寻求与秦结盟,依丞相之见,可结盟否?”
“可!”吕不韦道:“赵秦之间,必有一战。凡是恶赵者,皆可结盟。”
嬴子楚‘嗯’了一声:“此事丞相去办。”
“诺!”吕不韦忙道:“明日便遣送国书,请燕王送燕太子姬丹前来为质!”
桐桐数次想打断,嬴子楚都以眼神制止了。
一直到天将黎明,他才终止了谈话,叫人好生送吕不韦出宫。
人一走,嬴子楚就往榻上一靠,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桐桐接连下针好几处,嬴政起来不见阿姊陪着练剑,又听说吕不韦才出宫,他便知道坏了。急匆匆跑过来,见几处穴位冒出来的血都是暗红之色。
“父王!”
嬴子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此一次!只此一次。”
“为何?为何?”为何不顾念己身?
“流言蜚语其恶在离间人心!寡人之前常留他夜宿宫中,通宵达旦商议国事……而今离开半载,大胜归来,多少国事需得商议。寡人不留他,他会作何想?他人又会做何想?这一宿,是告诉吕不韦,流言纷乱,寡人过耳未过心!这一宿,是告诉朝臣,朕信任丞相,不曾有丝毫改变……”
嬴政以额头抵着父亲的胸膛:这一宿,亦是告诉世人,儿乃您亲生子,不容置疑。
嬴子楚的手放在儿子的后脑上,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儿啊,你若坚定,谁也不能左右。”
“诺!儿铭记——儿乃赢氏儿郎,昭襄王之曾孙,孝文王之孙,大王之嫡长之子,乃我秦国名正言顺继承人……儿必能秉承先王之志……”
“善!善……”才还说话,这会子眼睛合上,昏睡过去了。
嬴政看着父亲,求助的看向阿姊:“父王他……”
“无碍!需得歇一觉,我守着。你去忙吧!”桐桐看向嬴政,“你若留……错过课时,先生该问了。太子旷学乃大事,耽搁不得。”
刘女递了帕子来,“殿下,用早膳。”
嬴政起身,擦了脸,快速了用了膳食,这才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父亲,转身往出走:父王心知身子不好,自己年幼,他在稳朝堂。
而今,不能叫吕不韦心有疑虑,换相风险太大,朝堂需要吕不韦。
下半晌,他跟先生请假:“父王嘱咐,让学生多跟丞相学。学生也有心跟丞相咨询国事。”
先生欣然放行:“当如是。”
嬴政带着蒙恬蒙毅从宫里出来,便给两人放假了:“回家团聚,明晨再入宫便是。”
“诺!”
嬴政自己带着亲随,登丞相府门。
吕不韦睡了半日,才醒,梳洗过后用了顿饭食,樊於期便进来了:“丞相,太子来访。”
“太子?”吕不韦忙起身:“你说太子来访?”
“正是!”
吕不韦急匆匆的往出迎:“快!快请。”
樊於期跟在其后:“丞相,太子此来……”那般流言,终是阻挡不住的。虽说什么都对不上,太子必非丞相之子,但是六国皆恨秦国。无事尚且捏造事以抹黑,更何况确实有许多叫人诟病之处,这些人岂能不大肆渲染,而后传的人尽皆知。
之前安平君在邯郸送密信给丞相,其中有两句说的特别好。
女君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虽说都知是诋毁,可民间,百姓口口相传,又是什么好名声?庶民百姓尚且难以容忍此等羞辱,更遑论一国太子?
野种之于人而言,是极致的羞辱。
太子年岁不长,真若是为此说出点什么,当如何?
樊於期心有忧虑:“丞相,是否要请侯爷过府。”人在,便可避免谈及那般尴尬的问题。
吕不韦摆摆手:“莫要多言。”
等见到太子之时,他正在院中看院中栽植的劲松。
吕不韦躬身上前见礼:“殿下,寒舍简陋……”
嬴政摆摆手:“哪里简陋?这劲松极好!不过,恕我直言,此松造型差强人意。若论园林之美,宫中亦不及文渊侯府。文渊侯栽种之松柏,造型之美,令人赞叹。吕氏好家风,养出这般雅致之人。”
吕不韦忙谦虚:“您抬爱!您抬爱!”说着,就将人往里面请:“秋里风凉,殿下请入正厅。”
“正厅有甚趣味!我难得出来透透风,若是方便,带我在贵府里转转,看看丞相大人的园林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吕不韦带路,沿着家中游廊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用余光小心的打量这位太子,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此来究竟为何。
轩榭之内,只余一人。
嬴政依栏而立,扭头看吕不韦:“昨日文渊侯必是转达了我的意思……”
吕不韦点头,当时确实是觉得太子怕是因为流言对吕家有些看法。
嬴政叹了一声:“丞相,我与阿姊是共苦过的!我们如何逃命,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其中甘苦,只我们知而已!我并非生来讨喜,然曾祖喜爱、祖父喜爱,父亲喜爱……这些喜爱政不敢独享。政深知,若无阿姊谋划……若非阿姊带我们以那般姿态回秦,政如何能被另眼相看。”
吕不韦有些意外:此话可谓是出自肺腑。
嬴政回过头来,“此次邯郸之行,回程险之又险。阿姊一路拼杀,护我周全。在我不知时,背着我暗地谋划,所为何来,我尽知。”
吕不韦手指一抖:是!当时密信送来,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忙说:“安平君果决有远谋,臣钦佩至极!”
嬴政看着他,朝前走了两步:“那依丞相之见,这般女君,父王舍得她早出嫁?还是本太子舍得她出嫁?”
吕不韦:“……臣妄想了!”
“倒也不是妄想!文渊侯……曾祖极爱,夸他心雄。祖父在世,取笑阿姊,虽嫌弃文渊侯心雄力不佳,但喜爱之意亦在。更遑论父王爱重丞相,对文渊侯便偏爱几分。至于本太子嘛……若此人为臣,窃喜之;若抢我阿姊,深恶之。此等心境,丞相可懂?”
吕不韦失笑:“殿下乃性情中人。”
“说的好!性情中人,其实阿母亦是性情中人。她厌恶谁,便是真厌恶;她亲近谁,那便是真亲近……”
吕不韦心里咯噔一下,正题来了。
“阿姊在邯郸所谋,无丞相配合不能成事。此功,政铭记于心。”嬴政看着吕不韦,“丞相心中有猜疑,可对?”
吕不韦噗通往下一跪:“殿下,臣发誓,臣并非……”
“丞相,若政心有疑虑,便不会来了!父王若心有疑虑,庆功宴一杯毒酒,你我尽皆丧命。”嬴政低头看吕不韦,“世人皆诽之谤之,又如何?我都不怕,丞相怕甚?生而为人,父不会枉认子,子亦不会枉认父。否则,与禽兽何异?”
吕不韦抬头看向嬴政,重重的叩首:“臣有罪!当日,是大王看中王后,主动索要!臣未曾起过将她送人之念。因而,所谓有心谋划,尽皆污蔑之语!”
“过往种种,尽皆随时光而逝!此一生,政不再提,也望丞相莫要放在心上。青史留名者,无不是毁誉参半。政有被人非议的勇气,丞相呢?”
“不韦辅秦国,万死不悔!”
嬴政亲手将吕不韦扶起来:“恰逢此大变之契机,秦之宏愿,非君臣同心、举国同心不可成。政,盼着丞相待我以弟子,以子侄,相敬相亲,同心同德,保社稷于万安!”
吕不韦长躬到底:“臣领命,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