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痛苦和折磨中,继之而来的是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
我是在书本中看到理想主义者的事迹,他们实现理想的经历在轻描淡写的描写下看起来简单的如同童话。轻而易举地就夺取了兵权或取得了统治者的信任,随后就按照自己的理想来改造现实世界,实现或接近心中的理想。
我将这些看在眼里,信以为真,以为自己也会如同书本中描述的那样只要做出行动就能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是如此的不切实际,自己不过是渺小唯唯的弱者,不可能拥有强者那样改变现实的力量和勇气。
我将自己视作拿破仑,从罗西南多背上跌落下来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输给了白月骑士的堂吉诃德。
我仍旧将书中描写的理想主义事例看在眼里,信以为真。但仅仅是将它们视作心中理想的补天石,而非实现理想的样例和蓝图。
我也正如临死前的堂吉诃德一样,做出所谓”顿悟“,否定了自己能够实现理想的可能性和为之付诸行动的行为,并且认为它们是荒唐可笑的。
所以我并非不相信理想不能被实现,只是觉得实现理想的人不可能是自己。
这并不代表着我接受了自己的生活和现实世界。
我在家中依旧不得不忍受冻饿的痛苦,随时要观察那个人的脸色,提防乱如废墟的客厅和厨房的地面上的酒瓶碎片,忍受压抑的不安的环境。学校中依然不得不充当被疏远的对象,不得不接受自己与其他人的格格不入,忍受着无聊和寂寞只为了满足饭食的需要,见他人的青骢岁月好也只能暗妒神伤。
我并非冷心冷感的,怎么可能会不在意呢,习惯这可怕天赋似乎并没有在这些方面启到它应有的作用。明明经历这些事情许多次,却次次都让人难以忍受,甚至于每次经历都会较前次添上更多的悲哀悲伤。
面对这些难以解决的痛苦和矛盾便如同受了拶刑一般忍不住地折磨,而面色上却表现得麻木不堪。倒不是因为习惯了这些事情,而是每天遭受痛苦而持续受到消耗的精神气力只能支撑起这样麻木的表情了。
我又何必想这些呢,反正是望不到尽头的,先糊弄过今天吧。
我正走在上学的路上。
今天出门的时候没有弄醒她,松了口气。
出发的时间正常,阳光充足,弄的眼睛干干涩涩的,外加睡眠不足,很不舒服。
路上学生很多,散发着那种惹人厌的阳光开朗气息,今天对他们来说应该也是开朗的一天吧。我快步远离他们,而既然是在上学路上,这就是无可避免的。他们似乎无处不在,无法逃脱。
今天应该也是那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中与前日无大异的一天了。
而刚到班级就发生了一件并不寻常的事。
班里新转来一个转学生,有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单单看着就让人觉得她闪闪发光。她在演讲台前做了几句简单的自我介绍,但仍让人留下了热情开朗的印象。
我并没有像脖子伸得如被提起的鹅那样去看她,也并没有听她的演讲。有转学生来确实是稀奇事,但与我无关。想必她也和大多数学生一样,都是明里胁肩谄笑暗里诟谇谣诼之流,都会为迎合群体而对我避而远之。
我没有兴趣,再加上有每天上午在学校补交的习惯,便开始将上身的重量托付于枕着的胳膊,趴下睡了。
今天并没有一觉直接睡到周五,今天上午是排了体育课的。
我对此并无兴趣,课上集合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时间是在自由活动中度过。
自由活动,想必是这个年龄的学生最乐意听到的一个词吧,它是工作日中难得的能和朋友交流玩耍培养感情的大块时间,特别是有新鲜分子进入班级的时候。
我在刚起来后得知了一些转学生的情报,她叫花音,坐的位置离我并不远,就在我身后。只有这两条。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也是今天第二件稀奇事。平常以往下楼上体育课的时候,仅仅是班级里的欢呼声和折腾的动静就能把我弄醒,眼前往往是已经穿戴好衣物一个个簇拥着出门的狼藉境像。
而这次叫醒我的不是欢呼声而是背后一阵阵突兀温柔的触感,睁开眼班级里的同学大部分还没穿好衣服,转头探寻触感的来源,才知道是转学生坐在我背后的座位弄醒了我。
”七罪同学,该下楼了。“
这大概是除了一开始入学那小段不愉快的时光外,第一次有人主动和我搭话,因为刚睡醒的恍惚感,我连自己回答了什么都忘记了。
我摇了摇头试图获得清醒,刘海便乘着惯性甩到眼前,遮住了很大一块视野,让我看不到她的脸。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她坐在这里?不是还有别的空位吗?为什么要主动叫醒我?一瞬间各式各样的疑问冒了出来,在他人看来,这种不看人自己想问题的行为是不礼貌的,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方面。
我道了谢,转过身去,困倦已经消失了,被一种未体验过的恍惚感取代。
她已经穿好衣服走了,我缓缓起身,看向转学生身影消失处的墙角。
临上课时将仍睡着的同学叫起来,这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而我却不由自主地反复想这件事。
这种在众人看来习以为常的事对我却是第一次经历,一种仿佛和融入了群体中的喜悦短暂地淹没了我,随后便是一种可悲可笑的自嘲情感迅速取代了喜悦并长久地存在着。这本来就没什么好想的,太在意只是徒增自己的可悲罢了。
下了楼,短暂地集合,便是自由活动。因为刚才的原因,我关注了一下转学生那边的情况,转学生身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乌泱泱围一片人,但也至少有七八个。
远远地,我仍旧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出了她穿衣品味的高雅,现在刚刚入春,雪也是不久前才化掉,着白色外套的她仿佛一己之力就让季节回到了飘着悠扬雪花的冬季。
她有着令人羡慕的一齐肩的直发,戴着造型独特颇有个性的花花发卡。给人一种干净雍容的印象。
这样的人,想必无论是谁,都想和她打好关系,建立友谊吧。
而我似乎是她的反面,与她完全相反。我一年四季都穿着灰黑色的素衣服,是毫无品味和魅力可言的。
我的头发卷卷的,睡起后便会无法抑制地四处炸开,看着乱蓬蓬的,和头发拥有者一样无精打采。
这样的人,在注重穿着体面的现代社会中,无论是谁,都不会去多看一眼,连嫌弃都不为过。
我擅自地赋予了她一层高贵感特殊感,和她一相比自己是多么地渺小和丑陋啊。
接下来发生的应该是今天第三件不同寻常的事,也是今天最不同寻常的事。
我当时是在学校栽的约有十合的大树后看她的,很难被其他人发现。再加上刚刚入春,温度还是冷的,所以现在也基本不会有人到这片小荫凉地里来。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我的视线,偷偷地往我这里瞥了一眼,便和围绕在她身边的同学说了些什么,就脱离人群往我这边来了。
我几乎记着那天那时的所有细节,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凉地冷得刺骨。土中冒出得杂草疏散地分布,和我一样浸没在寂寞寒冷的洪流,风刮得树叶哗啦哗啦响,除此之外世界再无他声。
我的面前,那被阳光照射的地带,似乎隔绝了所有的寂寞和寒冷,只有令人神往的笑语和随风飘来的他们热络的气氛。我似乎被无形的枷锁囚禁在了这充满寒冷寂寞的笼中,想要踏出去追求温暖和快乐却觉得遥不可及。而她,却携着温暖快乐本身向我所在的荫凉地缓缓走来。
她走了过来,嘴角时刻带着笑,就算面对着我也一样。
预想中的紧张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似乎认识了很久的那种熟悉感。
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所传达出来的信息在告诉我,她已经看透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思维,性格以及部分过往。
不仅如此,在我得知了她通晓我全部的同时,我也几乎通晓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思维,性格以及部分过往。
“我来了,七罪同学。”
“你为什么——”
“在此之前,不邀请我也入座吗?”她俏皮地笑了笑。
我连忙站起倒腾出了一个身边的位子,她没在意座位上残留下的一些灰尘,坐了下去。
“我注意到你的视线很久了。”
“这样的吗?抱歉抱歉。”
“也并无妨碍,我想你是不可能过来了,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了。”
无言。
“不要拿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啊,这是什么不正常的事吗?”
“当然不正常了,你和那些同学说了些什么过来的。”
“放心,没暴露你的位置,我说我想自己在外面逛逛,就出来了。”
“那就好——暴露我的位置?你怎么知道——”
“难道暴露了更好吗?”
“并不,你怎么知道我并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这是花音的小~秘~密~。”
她典雅的形象在说出这句话后荡然无存,我只在那种少女漫画中见过这种尾句来长声的说话方式,然而她并不在意形象的崩塌。
“我们交朋友吧。”她突然说。
“嗯?”震撼和惊讶瞬间来到了我的脸上。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交朋友?和我?难道是什么性质恶劣的恶作剧吗?在我给出肯定答复后就大笑嘲笑我不知高低贵贱的那种。
“什么?”
我重新问了一遍。
“我们交朋友吧。”
她用复杂的表情重复道,似乎并不是在和我对话,而是和其他什么人。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有资格成为你的朋友?”
“我理解你的考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有这个资格。”
她说她理解我?这不过是一句社交场所上安慰人的套话。我和她穿着体面上的差距仅仅是我没有资格的一小方面。她现在没有注意到班级里远离我这个异端的情报,所以才会毫无顾虑地来找我,这次对话在我看来不过是她在并不了解实际情况的前提下,短暂地施舍给我一丝怜悯,而和我扯上那样的关系对她建立自己在班级上的人际关系百害而无一利。
“你理解了什么?”
“在上午的前几节课中,我已经从其他同学那里得到了你的大致情况和不要接近你的劝告。”
“既然已经了解,又为何——”
“他们拥有趋利避害的权力,可这并不代表我也会做出趋利避害的决定。你是担心我的人际关系受此影响吧,即使那样又有何妨?”
“可是——”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无需顾虑我,抛开了这些顾虑,七罪同学,你就只剩下想或不想的问题了。”
我依旧震撼,依旧惊讶。但若真的抛开了这些顾虑,那问题的答案就变得很明确了。
“当然想,我们是朋友了?“
”当然。“
不真实感,难以言状,时刻在我的思维中飘荡。
朋友,何其古老的词汇,在书中频繁地出现。而在现实,几乎是第一次听到,让我迅速感受到了这个轻飘飘词汇的分量。
我的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联想过朋友二字灿烂的光辉,但是从来也没有也不敢将其代入过自己的生活中。
而现在,我有了朋友。
”花音。“
“嗯?”
“我的名字。”
“这个我知道。”该不会是怀疑我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吧,不过面对这个怀疑对我来说也无可厚非。
“我的意思是,请直接叫我的名字,花音。”
花音今天给我带来的震撼已经够多了,仅仅这个已经算不上什么了,我震惊于自己对答应这件事没有任何震惊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你有参观过这个学校吗?花,花音。”然而,接受了并不代表着自己一时半会就能熟悉这件本不熟悉的事。实践的时候相当生硬,有时还会咬上舌头。
“大致都了解了,七,七罪。”她夸张地模仿着,其中并没有嘲笑的意思。
我们在这之后又说了些别的话题,体育课的时间从未变得如此轻盈,几乎是转瞬即逝的。
在即将回教室之前,她对我说道。
“午饭也一起吃吧。”
说罢,便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先走了。
她也并没有傻到和我一起大摇大摆地回去,我也因为各种原因做不到那样。
现在比起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隐秘地交往更符合理性的考量。
我也感谢她的体贴,自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