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增的灵柩运抵之后,水师大营升起白幡,上下官兵尽皆缟素,整个大营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天津以及周边府县不少官员士绅商贾纷纷赶来吊唁,各地的唁电更是如雪花一般飘来。
新港,一艘蒸汽炮舰缓缓的靠上码头,船头甲板上,一个三十出头蓄着八字胡,身材不高但却甚是精壮的军官一脸惆怅的望着满是白幡飘扬的水师大营,此人正是新接任北洋水师提督的荣禄。
北洋水师提督位高权重,倍受各方瞩目,远不是神机营左翼总兵可以相提并论,荣禄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好事会落在他头上,不过,看着近在咫尺的水师大营,他却是有些犹豫,这个时候,他显然有些不太适合进入大营。
奕增是被他以前的顶头上司醇亲王奕譞开枪打死的,而奕譞也只是被削爵革职,估摸着水师上下官兵人人都憋着一肚子怒火,他这个时候进营,遭敌视还是轻的,一个不好可能会引起哗变,但这事偏生又拖延不得,他必须尽快入营稳定军心,目前这种情况,一旦有人撺掇,极其容易出乱子!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一个军官快步上船走到他跟前满面笑容的道:“可是荣军门?”
荣禄一眼就瞟到对方肩头上的别着的肩章——黄色的肩章上一颗金星,北洋水师和南洋海军以及元奇新军和八旗新军的军装都是一样,区别就在于肩章,北洋水师和八旗新军官兵上下没有肩章。
他知道,肩章上星星的颜色和多少代表着军衔的高低,一颗金星的是少将,这在元奇军队中已经是高级军官了,对方的身份不问可知,毕竟这个时候出现在天津的元奇高级军官似乎只有一个。
“在下荣禄。”他微笑着伸出手,“郭参谋长?”
郭仲牟笑着与其他握手,道:“看来荣军门一路上做了不少功课.....。”笑了笑,他才道:“不知荣军门可有兴趣去我的旗舰参观一下?”
“当然,荣幸之致。”荣禄笑道,北洋水师与东海舰队与元奇的关系他自然清楚,况且,他眼下正犯愁如何进水师大营,哪会推诿。
登上‘青岛’号进的小官舱,落座后,郭仲牟径直问道:“荣军门是否清楚自己迁升北洋水师提督的原委?”
荣禄听的一楞,他还真不知道这个中的原委,这事发生的太突然,而且接到谕旨后他又即刻赶来天津,他到现在都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过,朝廷和元奇各自举荐常保和载钊接掌北洋水师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心思敏捷,当即试探道:“莫非是因为元奇?”
“不错,朝廷让镇南王举荐北洋水师提督人选。”郭仲牟看着他道:“镇南王举荐了您。”
易知足举荐的他?荣禄有些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他跟易知足跟元奇没有半点瓜葛,而且他还是神机营左翼总兵,易知足怎么会举荐他?
见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郭仲牟笑了笑,道:“这事不是什么机密,军机处一众大臣和章京知道的应该不在少数。”
这种事情一查便知,对方不可能骗他!荣禄沉吟了下才道:“我只是不明白.......。”
“能入镇南王法眼的,无一不是当世之俊杰。”郭仲牟缓声道:“荣军门接掌北洋水师,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然后是严守中立,不涉足朝局之争!”
元奇需要的是北洋水师严守中立,但慈安皇太后却是希望通过他来掌控北洋水师,他早就料到这个北洋水师提督不好当,却没想到还没正式接任,双方就就开始逼迫他表态。
见他沉吟,郭仲牟接着道:“荣军门应该清楚,北洋水师若是不能严守中立,会引发什么后果?我可以明确的告诉您,元奇绝对不会允许北洋水师成为保皇派反对立宪的工具,一旦北洋水师不能严守中立,就会引发战端!
不论是为荣军门自身前程着想,还是为北洋水师上下官兵着想,仰或是为朝廷着想,为大清万世基业着想,北洋水师都必须严守中立!”
默然半晌,荣禄才开口道:“我的家眷都在京师!”
“这方面荣军门无须担心。”郭仲牟瞥了他一眼,道:“北洋水师严守中立,朝廷断然不至于为难您的家眷,也不敢!”
“好!”荣禄干脆的道:“我保证北洋水师严守中立!”
郭仲牟点了点头,起身拉开舱房门对外吩咐道:“请钊公爷和鄂总戎过来。”转过身来,他才道:“荣军门要想掌控北洋水师,须的奏请开缺载钊和常保,复职鄂安泰。”
荣禄听的一笑,语气轻松的道:“我这个北洋水师提督不会是个傀儡罢?”
“荣军门别多心,我只是帮你尽快的融入北洋水师。”郭仲牟含笑道:“有鄂安泰协助,你能尽快掌控北洋水师。”
“鄂安泰我知道。”荣禄说着微微欠身道:“请向镇南王转达我的谢意!”
京师,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微臣宝鋆恭请皇太后圣安。”宝鋆请安之后照例走到珠帘跪下,心里却是揣摩着慈安单独宣召他的原因。
慈安沉吟了一阵才道:“平身,赐坐。”
天津的局势到目前为止总算是平息下来,但她心里没有丝毫的轻松感反而还生出一股急迫感,她心里很清楚,目前这种情况下想彻底掌控北洋水师难道不是一般的大,元奇绝对不会允许,实则元奇目的很明显,不仅是防范她巩固兵权,而且是在逐步的分化她手中的兵权!恭王奕訢和僧格林沁分走两万八旗新军只是一个开始!
当前最为紧迫的,不仅是要巩固手中的兵权,还要迅速提高她所掌控的八旗新军的战力,简单来说,就是为他们更换武器装备,奕訢所掌控的兵力虽少,只有两万,但背后有元奇支持,配备的都是最新式的步枪!已经足以牵制京师的八旗新军并且对京师构成极大的威胁!这是她不能容忍的!
半晌,她才开口道:“向英吉利采购的那批军火什么时候才能抵达?”
“回皇太后。”宝鋆连忙回道:“英国公使华尔森明确表示,至少也要到年底或者是明年年初。”
从英吉利到天津,迢迢数万里,这事还真是急不来,慈安暗叹了一声,目前唯有尽量稳定局势,好在元奇的重心放在征伐倭国上面,也在尽力维持朝局的稳定,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顿了顿,她接着问道:“天津是否要留驻一部兵力?”
“天津是京师门户,又是工业中心和军工中心,断不容有失。”宝鋆沉声道:“微臣窃以为,可着火器营长期驻守天津,并在天津就地扩军五千至一万。”
扩军?慈安不是不想,被奕訢分走两万兵力,她也想补充,但扩军要银子!扩军一万就意味着上百万两白银的开支,向英吉利购买军火的银子她都还没凑齐,哪敢想着扩军!
宝鋆自然知道她担心什么,轻声道:“恭王所掌控的两万新军,能否遣散?”
遣散?慈安心里一动,这倒不失一着妙招!她不是没想过强行剥夺奕訢的兵权,元奇她倒不担心,她担心的是那两万兵力即便是收回来也是离心离德,应景的时候还可能是一大隐患。
她也考虑过断掉奕訢那两万大军的粮饷供给,不过也觉的不妥当,毕竟是朝廷经制之师,如此做容易遭受攻讦不说,也容易导致军心民心不稳,八旗新军基本都是八旗子弟,家眷基本都在京师和京畿之地。
但想着还要朝廷出银子供养奕訢那两万大军,她心里就窝火,宝鋆这个主意倒真是值得一试,沉吟了一阵,她才道:“元奇不是有个兵役制度,叫复员......?”
听的这话,宝鋆迟疑了下才道:“回皇太后,元奇的兵役制度,官兵复员发放复员费,军官还尽其所能安排差事......。”
“复员费咱们没有,但可以安排差事!”慈安缓声道:“此事,军机处议议,尽快上个折子。”
“微臣遵旨。”宝鋆连忙道。
“还有——。”慈安缓声道:“外务部的差事,你也正式兼管起来,谕旨随后就下。”
这是要剥夺奕訢的权柄?宝鋆心里暗喜,躬身道:“微臣叩谢圣恩!”
上海,镇南王府,长乐书屋。
易知足将电报转给赵烈文,随手点了支烟,慈安居然会想出以遣散的法子来剥夺奕訢的兵权,这倒真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不过想想,这也是情理中事,慈安向英吉利订购了数目巨大的军火,资金本来就紧张,岂肯再出银子供养与她作对的两万大军!
放下电报,赵烈文轻笑道:“恭王这下有的头痛了,估摸着马上就会赶来上海。”
“这不是银子的事。”易知足缓声道:“朝廷这是堂堂正正的取消编制,遣散大军,恭王若是继续维持,就是蓄养私军!”
听的这话,赵烈文略微楞了楞,道:“大掌柜的意思,任由那一万大军解散?”
“还真没有什么好法子!”易知足轻声道:“这是阳谋!理由也必然是冠冕堂皇,大清如今既无外患亦无内忧,裁军又能减轻朝廷的财政负担,谁能说什么?”
“忙活了半天,白忙活一场?”赵烈文道:“恭王必然不会甘心!”
易知足抽着烟不接这话茬,恭王奕訢羽翼未丰就不听招呼擅做主张,差点坏他的大事,他心里很不待见,慈安不出手整治,他也会出手,只是没想到慈安如此狠辣,一出手就是釜底抽薪。
易知足对恭王不满,赵烈文自然清楚,说实在的,对于恭王他心里也是十分不满,不过,恭王毕竟是立宪的一面大旗,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后将其拔掉罢?略微沉吟,他才斟酌着道:“恭王纵有不是,也是立宪派领军人物,那两万大军也是用来牵制和制衡帝后的......。”
“一万!”易知足道:“在倭国的那一万,朝廷暂时不会裁撤,毕竟倭国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目前这情况,也不宜让他们回国。”
“即便是一万,对于恭王而言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赵烈文道:“此消彼长,保皇的势力必然更为嚣张,这无疑是加大了推行宪政的难度。”
磕了磕烟灰,易知足才道:“惠甫该不会想是让恭王另立炉灶吧?”
“大掌柜明鉴。”赵烈文笑道:“眼下恭王与太后可说是势如水火,另立炉灶,也未尝不可。”
易知足翻了他一眼,道:“恭王若是另外立炉灶,势必引起战端!”
“另立炉灶也不必急于一时,可以等倭国战事结束之后。”赵烈文解释道:“大掌柜暂且以倭国战事吃紧,兵力不足为由,打着募兵增援的旗号将部队拉往倭国。”
易知足道:“慈安会是什么反应?”
“敢怒不敢言!”赵烈文缓声道:“部队在恭王和僧王手里,朝廷下旨遣散,大掌柜招募增援倭国,咱们这也是阳谋!”
“阳谋对阳谋!”易知足微微点了点头,道:“这次得好好敲打一下恭王。”
京师,通州,前锋大营。
一骑飞驰入营,径直到中军大帐外骑手才勒马翻身跃下马来,高声道:“报——,京师急报!”
看过京师紧急送出来的消息,奕訢半晌作声不得,僧格林沁心急径直从他手里抽过书信,几眼扫过之后,他轻声道:“这一招可是够毒辣!”
“釜底抽薪!”奕訢沉声道:“这是逼着咱们举兵勤王!”
“六爷不可!”僧格林沁心里一惊,连忙道:“就咱们手中的这点兵力,断然不能鲁莽行事,再说了,真要举兵勤王,咱们手下的兵马先行就会散掉一半!”
奕訢清楚他说的这是事实,长叹了一声道:“那怎么办?去求易国城?他这会怕是还没消气呢。”
僧格林沁道:“六爷也忒小瞧易国城了,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赶紧的发电报,然后赶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