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辰难得没有甩手,笑若春风,眸似繁星,“没想到,苏帅这般关注某,某惶恐之至。”
苏楚衣说:“关于陛下的传言,不用刻意打听,也能知道不少。”
“说说你知道的。”萧允辰的耐心向来极好,但遇到苏楚衣之后,渐渐被耗光,每次总要一番剑拔弩张、刀光剑影,被她气得肝火渐升,心绪难平。
苏楚衣并不会真的直言不讳,在她面前的是宁宣帝,登基四年收服朝野,手段狠绝。在帝王面前,真话可以有,但不可能是传言,尤其是对他不利的传言。
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人们总是喜欢加一些胡乱的猜测。无非就是陛下小时了了,大时却一鸣惊人。”
“这事我也听过,说我不是原来的益王世子,是母后从宋家找来的孩子。”萧允辰从不在乎这些传言,“只是有些人接受不了我从一个平庸无能的孩子,一夜之间成了大宁的天子,总要杜撰出一些离奇的事情。可又有什么关系,朕是大宁天子,史书如何记载,还不是朕说了算。那些曾经看轻朕的人,朕不会那么快杀了他们,朕要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朕是如何为大宁开创盛世。”
苏楚衣哭笑不得,如此振振有词要史官杜撰,也就只有他做得出来。他半生隐忍渡日,一朝御极,处处彰显舍我其谁的霸悍之气。当初,他若不是执意要她入宫,收编苏家军,他们之间也不会是草木皆冰。
思及此前种种。苏楚衣后怕地抽出手。她仍是无法忘怀在黑骑治所,他以那般耻辱的方式夺了她的身子。她应该恨他,应该抽刀砍了他,而不是救他帮他,与他如此和睦相亲,言笑晏晏。她不能因为他的身负重伤,而忘了他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当今天子。
更重要的是,他要大婚,要立后,而自己也有了新的亲事。
从京城送来的紧急奏章,萧允辰从不避开她,她无意偷窥,但有关大婚立后的事宜都是用鎏金的大红奏折呈上来,刺入眼帘,避之不及。
掌心的温暖骤然抽空,萧允辰回身去握,被她身子一歪躲了开。
“我不会杀你的。”萧允辰放柔语调,“你要苏家一门荣光,我可以答应你。你想要一生驻守边关,我也可以成全你。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尽量满足你。你要走,我放你走,你要我立郗氏,我就立她。这还不够吗?你还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苏楚衣一时失神,咬齿静默。
“你说北伐是一生未完的责任,我可以帮你。”萧允辰继续道:“但你要给我时间。长年的征战需要充足的粮草补给,可眼下北方大部雪灾,作物被毁,流民四起,放粮赈灾刻不容缓。此时,徐州兵乱无异于雪上加霜。我如此急于收复徐州四城,难道你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吗?”
苏楚衣何尝不知道,这是为了保住她在徐州的粮草补给和军械辎重。
若是这次雪灾蔓延,来年开春之后,定有朝臣上疏削减军力。徐州三十万,荆州十五万,禁军八万,还有青州、益州、幽州各十万的兵马,首当其冲的就是徐州的三十万。苏睿在世时,大臣独揽,且他一意北伐,收复众多失地,朝臣不敢多言。但她在徐州囤兵四年,各方早有微辞,若非她与丰敬之早年定下亲事,二人手中加起来有四十五万的兵马,一旦起兵震慑朝堂,早就被砍掉过半的兵力。
而萧允辰收编苏家军之后,一定也是大刀阔斧地削减兵力,只是韩冶还未在军中站住脚便已经被杀。
这一次,萧允辰快速收复失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了邺城,所图便是邺城的两处粮仓。
他此举是为了保证苏家军来年的物资储备,苏楚衣不能说不感动。
“大灾之后,若是再兴兵事,民不潦生,国将倾覆,到时候朕只能下罪己诏了。”他负手往中央望楼的方向走去,“到那时,收复北地,将是永远都无法企及的遥远。苏将军,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我懂。”苏楚衣快步跟上,他已经伤了,不能再有任何的损伤。
“你说,你要我等你多久?”萧允辰踏上望楼的阶梯,回身过来,眸中含情,“你说过,你要收复北地,我允你再度挂帅出征,但是你要给我一个期限,你不能让我一直等下去,我能让宫中无子,但不能一辈子没有子嗣。我也想有一日,能在宫里大喊:小畜生怎么老是出去野!”
苏楚衣低下头去,宫中无子那是他的刻意而为,眼下他宫里的嫔妃都是世族出身,谁生下子嗣,就意味着世家的再次胜利。他要在收拢权力,就不能再受世家控制,宫中在他登基之初没有子嗣,也是大家都能想到的。可若是再继续无嗣,他后继无人,天下将会再次陷入大乱。帝王没有子嗣等于没有国本,那些臣子不知道下一任的帝王是谁,对自己的未来惶惶难安,朝堂难安,必有大乱。
即便是萧允辰铁腕治国,他也终会老去,没有子嗣承继大统,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何苦为之。
“你可以过继。”苏楚衣故意曲解他话中之意,“从小养大,也是你的孩子。”
萧允辰认真地想了一下,“萧家的子孙似乎都死绝了。”
这话还真是不假,藩王之乱他老萧家的兄弟相残,叔侄相争,总之只要是个王,管他亲王郡王,凡兵者均大举清君侧的大旗。清到最后,萧家子孙也就剩他一人。他入了京之后,杀了他的堂弟宁惠帝,彼时宁惠帝才十八岁。身弱多病,后宫一无所出。
“我想要子孙满堂,承欢膝下。”萧允辰坐在阶上看着她,“我不想要兄弟相残,我会好好教导他们,即便是有一日我先离去,天下也不会兵祸再起。”
“陛下一定是长命百岁。”苏楚衣仍是不愿抬头,她怕他眼中的深情将她淹没。
萧允辰无奈地勾了勾唇,“世事无常,谁会能知道以后的事情。说不准,你哪一天杀心再起,我这条命也就没了。”
他撑起身,继续往上走。繁星闪烁,墨染天际,仿若伸手就能触到月亮。
苏楚衣撩袍跟上,但她穿的是曲裾,行走不易,再上她向来不太习惯窄长的裙裾,攀爬望楼更是艰难。她索性用力撕开一道口子,让双腿恢复自如的行走,当下健步如飞,一跃而上望楼。
星罗棋罗,灯火幢幢,宛如星空的璀璨。
“清河崔氏没有南下,乃是我大宁的一大损失。”萧允辰这话不假。崔晟为拓跋颢效力后,拓跋颢便不再残杀无辜,并对军队做了一系列的汉化改革,收益颇丰,但对大宁却是极大的威胁。
“你想做什么?”苏楚衣防备地看着他,“各为其主罢了,崔家在邺城,为拓跋颢效力也是无可厚非。”
萧允辰莞尔,牵过她冰凉的手在掌中捂热,她挣扎着拒绝,反被他握得更深。
“你苏家的儿郎都送到崔家的族学,还有崔家的那些姻亲,也都把孩子往邺城送。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萧允辰岂有不知崔家族学声名的道理,崔家不仅仅在营造一事上无人能及,在经史子集上的造诣也是非旁人可比,虽然他们家几世不曾出过左右朝堂的权臣,但总能担任帝师,“你是在军中由明公亲自教养没错,但中间也有几年是在邺城,苏悦眼下不也是在坞堡中。我不会对崔家不利,收复邺城之后,由你接管便是,城中官署你看着办,我不插手。”
苏楚衣不信他能这么宽宏大量,没有南渡的世族有很多,但大多数都不与杂胡来往,唯有崔晟为魏国太傅,成为拓跋颢的左膀右臂。
“人各有志,崔晟认为拓跋颢更适合他辅佐,这是他的选择。”萧允辰没有继续在崔家的政治立场上纠缠,“一如你不愿回京,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必须清楚地告诉你,我只能再给你三年的时间。三年后,苏悦也能掌一方兵事了吧?他今年似乎也有十三了吧?明公的遗愿,他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简直丧心病狂,他竟然动了苏悦的主意。
“他还是个孩子!”苏楚衣拧眉。
萧允辰淡笑,褐眸微寒。“苏帅十四岁一战成名,难道你忘了自己当年也是个孩子吗?你一个小女君都能做到的事情,你认为苏悦做不到吗?倾苏家和崔家两家之力,难道还教不出下一个苏帅吗?苏楚衣,我只能给你三年。”
“悦儿不行!”苏楚衣强烈反对,“我挂帅出征是因为父亲当时别无选择,若然我庶兄能成器,父亲也不会让我十四岁便经历生死。悦儿一定要长大成人了,才能上战场历练。”
“所以,你这是在间接地拒绝我?”萧允辰加重指尖的力度,“好,就算你要等苏悦长大成人,朕可以帮你找人教他。”
苏楚衣俨然被触动的刺猥,浑身竖起最坚硬的刺,“你想让苏悦为质?”
萧允辰并不否定,“留一个人在京中,我才能相信你苏家不会反。”
“你攻下邺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带走悦儿?”
萧允辰悍然揽住她的腰,逼她与自己对视,“苏楚衣,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望楼高约十丈,可俯视方圆百里的动向,一旦摔落下去,不是粉身便是碎骨。望楼下都是萧允辰的黑骑卫,不知何时悄悄聚拢。
“我不可能放你一生镇守边关。”萧允辰牢牢地握住她的腰身,“你也休想瞒天过海,永不还朝。苏悦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后让步。”
苏楚衣苦笑,“好,你可以带走悦儿。但是悦儿的婚事不能更改,你也不能带坏悦儿。我答应你,三年后我回京,换悦儿自由。”
她突然的服软反叫萧允辰不知所措,“你不会又在算计我吧?”
“悦儿和母亲都在你手上,我还能如何?”苏楚衣眉眼弯弯,“我不能一生与你对抗。我无法做到一生不回京城。你想让我回京还不容易吗?母丧之时,我一样要乖乖回京,还要依礼丁忧。即便我是武将,战时可免,但你不会允许我这么做。所以,我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你是天子,你想要什么,唾手可得。”
“不,有一件事情,我求之而不得,你明明知道,可你却从不正视。”她没有防备的身子在他掌中渐软,叫他心猿意马。掌心灼热,“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对天下之事有足够的掌控,包括他在交州时,独善其身,绝不参与藩王之外,以此置身世外,想着当一个庸庸碌碌的藩王,可最后还是走上夺位之路。但夺位并不是在他的计划之外,他能以一人之力与诸多藩王周旋,那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可他所有的自信与掌控,在遇到苏楚衣之后,荡然无存。
她就是生来克他的。
她引着他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帝王这条路注定孤单。他所求也不过是一个与他相携走过九重宫阙的人。
“那好啊,元日你不能回京,过了上元节你再走,你可依我?”苏楚衣也不再坚持,与他僵持的最后她并没有占尽上风,反倒是节节败退。
她心中有他,他心中亦然,她又何妨放手一博。
“你不想我大婚?”
“立后有没有你还不是一样!”苏楚衣不提大婚,只提立后,皇后随便都能立,有皇帝的诏书,照着立后的仪程走上一遭。
“我原本也没打算回去。”萧允辰失笑,“那你倒是说说,你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自父亲死后,我都是一个人过所有的年节,你既然来了,又是在崔家坞,你又百般说心中有我,那么讨我欢心也是你该做之事。”
萧允辰略一沉吟,“你的意思是,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苏楚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方才也说,在崔家堡你是我夫君,难道听娘子的话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萧允辰惊奇若狂。“那是自然,某不敢不从。”
“疼!”苏楚衣被他握疼了手,大声抗议,“你再这么弄疼我,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萧允辰笑容灿烂,眸底星辉点点,宛如星空中最亮的星辰,“你不许再反悔!”
“不反悔,说扔就扔。”苏楚衣作势要扔他,反被他展臂抱住,急切地去寻她的唇,深深地吻住,于星辉之下,于天地之间,于他怀抱之中……
苏楚衣一早去给苏谨请安,眼底眉梢尽染悦色。她听闻昨夜苏楚衣与萧允辰在堡中漫步,也懒得外出制止,随了她去。
“阿姑,我要在堡中多留几日。”苏楚衣寻常来崔家堡都是来去自如,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带同他也是?”
苏楚衣说:“没错,他重伤未愈,自然要养好伤再说。”
苏谨卷起书册在她额头一敲,“他的伤是我治的,只要他按时服药、换药,已无大碍。”
苏楚衣捂着额头说:“阿姑也不是不知道,他不信任宫里的太医。”
“这也不能怪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他现下是大宁的天子,没有人再敢毒害他。”
“这也说不定的。”苏楚衣望天,“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帝,总是比较容易下手。”
苏谨若是看不出苏楚衣的变化,枉为她的姑母,“既然陛下想留下,我只能照办。但昨天在望楼发生的事情,我不想再听到。”
苏楚衣的脸都红了,“阿姑,我……”
“阿姑以为你不喜欢他。”若是不喜欢,又怎么带他入崔家堡。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萧允辰,苏楚衣除了给丰敬之好脸,何曾服过谁。“既然如此,就让他带悦儿回京吧。悦儿也该是时候回去,提醒一下京城那些世家,我苏家不是无后。”
苏楚衣说:“悦儿还是孩子。”
“孩子?”苏谨说:“你父亲十一岁入禁卫军,你十四岁出征。你两位表兄虽然没有出仕,但他二人十三岁便能在族学教学。”
“不如让两位表兄也一同回京,姑父不肯让他们入魏,那么回京出仕也是可行的。”
苏谨摇头,“还不到时候。”
“两位表兄都已成亲,最大的孩子都已经八岁了。”苏楚衣急了,“苏家要中兴,悦儿一个人是不够的。”
“到时候就算你不说,阿姑也会让他们回去的。”
苏楚衣苦劝无用,回去与萧允辰说了一回,“姑父在魏国受了重用,不让表兄也入魏,情有可原。可为何阿姑不让他们回建康?大表兄今年已经二十六七了,经不起磋磨。”
清河崔氏再显赫,可已经不在南渡世家的范围内很久了,纵然才情出众,根基还要重新打。
萧允辰疑道:“你有几位表兄?”
“阿姑有四子三女,唯剩一女还未及笄。”苏楚衣说:“父亲在世时,姑父每年会带表兄都会到军中住上数月。”
“你姑父一直在邺城?”萧允辰不太记得崔晟是否出仕过。
“不是的,姑父年少时也在京中,在太学当过博士,又做过谏议大夫,但一向被闵家打压。他不甘居于人后,辞官回邺城,时值藩王之乱,杂胡南侵,他便建了这处坞堡,据堡自守。后来也不知为何,跟了拓跋颢。那时,父亲还在世,有一段时日都不理姑父,连阿姑都被他骂。”
萧允辰若有所思,眸底渐沉,“族中崔氏子弟可有在建康的?”
苏楚衣摇头,“似乎全在邺城。”
“将军将军,夫人说族学写春联了,喊你去露一手。”乞奴在外头敲门,“她说族长听闻你在堡中,非要让你写对联,说是想念明公了。”
苏楚衣哑然,崔家大族长与苏睿十分投缘,每次相见总要喝上三天三夜的酒,再对弈三日,后来索性边喝边下棋,而输的人要写上一幅字。苏睿常常输棋,可他留下的墨宝通常只有一个字,把崔族长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样子。
“我的字还不及父亲万一。族长总是爱取笑我。”苏楚衣笑着走出去,“我等等便回。”
萧允辰却跟了上来,“我随你去,我的字还是能见人的。”
苏楚衣惊了,当今天子的题字可不是谁家都要得起的,“陛下三思。”
“不就是写幅对联?”萧允辰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不具名落款便是了。
苏楚衣的字不比寻常女子,她习武多年,握笔沉稳,银钩铁划,自成一派,又兼具苏睿的狂放和崔家的内敛,规矩中带着不羁。豪迈中透着沉稳,有大家之气。
族长欣喜之至,“有进步,有进步。”
苏楚衣打趣道:“是因为我比阿爹写的字多吗?”
族长大笑,可一看萧允辰的字,他当即敛目望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位是……”
“萧若松。”若松是萧允辰的表字,他御极后就再没人敢独称他的字,也渐渐被遗忘了。
族长回了一礼,“你是楚儿的?”
“夫君。”萧允辰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楚儿出征,我随军陪伴。”
“楚儿竟成亲了!”族儿想了半晌,“明公不是给楚儿定的丰家郎君吗?”
苏楚衣瞪他,示意他快走,“世伯,敬之哥哥有心上之人了。”
“这也难怪,当初定亲时,我便极力反对,是明公坚持。”族长赞道:“你这夫君非池中物,这笔字啊,霸气凛然,力透纸背,气质天然,旁人难习其一。他倒是挥洒自如。”
苏楚衣笑道:“世伯是说这字太丑了,还偏偏写得张扬跋扈?”
“你这孩子,这字要是丑,你的字就是不堪入目了。”
哄堂大笑。
苏楚衣不以为意,她幼时描过的字贴不是苏睿便是崔晟所写,她每日要练武又要看兵书,字能练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你仗打得好就行了。”萧允辰不得不安慰她,“谁又能事事精通。”
苏楚衣说:“父亲便是这样的人。”
满满的尽是骄傲。
“明公一代风流,无人能及啊!”族长长叹。
这时,前门望楼旗鼓皆起,族长望着萧允辰,脸上涌起复杂的神情,“楚儿,你到底有几个夫君?前门有人自称是你的夫君,自京城而来,姓宋名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