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除夕夜,举城的灯火映亮夜空,一连数日的大雪终于在日暮时分风停雪止,夜幕帷帷降下,不见繁星。
南康大长公主一人独坐,满桌的饭菜却无人相伴。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数十年,已然习惯了。以往还有邻府的俞氏大肆喧哗嘲讽,可她也不在了,长宁公府更是静若无人,没有半点人气。
她也想儿孙绕膝,可她和苏睿仅有一子一女,子嗣稀薄。
她平日与各府的走动也不多,那些清谈、赏菊、赏梅和各种寿宴年节的请帖,她统统都没有出席,只送了份礼过去,不想有所往来。长宁公府因为她的疏于走动,渐渐冷落下来,可谁也不敢看清苏家,只有苏家军还在,苏家就没有倒下的道理。于是,各府的年礼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她也懒得拆看,命家老登记造册,再逐一回礼。
郗彻差人送来年礼,却不敢入门。隔着书斋与她闲话两句便走了。
宫里也赐了不少的东西,南康淡淡瞥过,宋太后的赏赐总是带着深意,女儿被她逼走了,她就算是把整个皇宫都送给她,她都不觉得多。
南康随便夹了几筷子,便没有胃口,差人送出去给流民。
“这京城里,也只有阿姑这里清静。”萧允慕呵出一团水气,在暖炉前烤了烤火,“我来陪阿姑饮几杯如何?”
南康公主笑了:“她又放你一个人不管?”
今上不在宫中,宋太后连最起码的母女情深都不愿意表现,宫中的夜宴仅有后妃,而独独忘了定尧长公主的存在。
“阿兄不在,她自然不会理我。”
“我倒是听说,她要让你和亲。”
萧允慕捂暖了手,坐到南康身边,“她说没有用,关键是我也想去。”
南康公主大惊,“那是什么地方!即便我大宁再无宗室女,永巷那些罪臣之女随便找一个,都能送到柔然去和亲。你可是堂堂的长公主,轮也轮不到你去。”
宗室都被萧允辰杀光了,他对待自己的同姓族人向来不曾心慈手软,留着就是祸害,还要浪费皇家的供给养活他们,劳民伤财。
“阿兄若是没有杀他们,也不能用。”萧允慕说:“万一他们联合柔然王反攻大宁,那和亲的意义又何在?如阿姑所说,找个罪臣之女也是可以的。可这些女子的家人大都不在了,能送进永巷的女子都是父兄犯了错,夷了三族或是灭了九族的,她们活着本就是蝼蚁偷生。送出去和亲,还能忠心于我大宁吗?眼下各地粮仓告急,边关将士来年的粮草储备严重不足,拓跋颢和其他各族枕戈待旦,欲意南下攻我,柔然王趁势与我大宁交好,若是没有人稳住柔然王,难保他不生异心,与其他杂胡联手,我大宁的边关危矣。姑丈数十年征战,为保大宁数年不曾回家,我又岂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国之安危于不顾。若能保大宁数载尚安,休养生息,我的和亲也是值得的。”
“可今上不会让你去的,他只有你一个妹妹。他希望你在朝中随便找一个人低嫁了,家中奉你为主,唯你之命是从。”
“大宁若是没了,我这个长公主又有什么用?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婚事不能因为情爱,那我不妨为了大义。也能永载史册。”萧允慕都想好了,“阿姑,你当初嫁入苏家也不是因为先帝想掣肘明公,灭了他的反心。”
南康说:“可他是真心待我好,也就收了俞氏那个妾室,也没再有旁人了。那也是因为我入门近十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他才会一时心软。我还好,仍是在京中。可柔然不毛之地,杂胡又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你又没吃过苦……听阿姑的劝,放弃这个念头,朝堂是男人的事情,不该牺牲你一生的幸福。”
萧允慕搂住她的手臂,“阿姑,我是长公主,吃大宁的俸禄,就该以身作则。”
“你既然打定主意了,我也不再劝了。你有什么未完的心愿,阿姑可以帮你的?”南康感觉到她此来并不简单,她与萧允慕的交集不多,但她们都是皇室的公主,并不需要讨好谁,行事大都乖张。
“我要求阿姑做大媒。”
“为谁?”
“阿兄身边的侍卫统领韦拓,他在交州时是我的侍卫。”萧允慕直言不讳,“不瞒阿姑,我一直都喜欢他,可他总是拒绝我。我要是走了之后,就没人照顾他了。他是个孤儿,先时他还有一个妹妹,攻入建康后她就死了,他一个人无亲无故的,年纪也不小了,阿兄肯定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可他一个人总归不太好。”
南康明白了,萧允辰再疼这个妹妹,也不可能让大宁的长公主嫁给他的侍卫,即便他现下是四品的御前带刀,那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南康应下了,可她没有想到,宋太后竟如此着急要把萧允慕送走。年后复朝,她一道太后懿旨,把定尧长公主送至柔然和亲,陪嫁足足备了近百车,仍掩不住御史如雪片般的弹劾。可定尧和亲已成定局,再难收回。
宋逸也是倒霉,今上和苏楚衣天还没亮离开京城之时,他只能望着他二人扬起的尘埃,坐着今上给他准备好的犊车,慢悠悠地晃到淮陵。等他到了淮陵,被告知上已破徐州,他又星夜兼程赶赴邳下去寻苏楚衣。可他在邳下同样是晚了一步,上破邺城,苏楚衣前往与他会同。
于是,宋逸一路奔波,一路扑空,至邺城行宫遍寻不到萧允辰。萧允辰找不到,他也没想再找,他要找的人是苏楚衣。只要找到苏楚衣,他也算是大功告成。
清河崔氏聚族于此,一问便知,他风尘仆仆而来,心中大是不悦。
宋逸名士风流,安逸享乐,从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此番一路腥风血雨,兵荒马乱,又是氐人,又是叛军,还有鲜卑蛮子,他如命悬一线,十分之狼狈。
一番梳洗过后,宋逸捧着一碗热汤面,双目含泪,引为人间美味。
苏楚衣见他平安无事,“你好生安歇。”
“你等等。”宋逸微恼,“你也不问问逸,有没有受伤?”
苏楚衣打量他。“一看就是毫发无伤,还有何问的?再说了,足下是本帅的军中长史,你贻误战机,本帅尚且没有治你的罪,你倒怪起本帅?”
这世上竟然还有指责上官的臣僚,言之凿凿,大言不惭。
“若此时不是在崔家堡,本帅定要军法从事。”苏楚衣对这个拖油瓶不以为然,想弄死他易如反掌,可他是萧允辰的表弟,宋太后的亲侄儿,还是她的御赐夫君。想到这些。她不由得握拳,骨节咯咯作响。
宋逸缩了缩脖子,“你想对逸动粗?”
苏楚衣双手掩于袖中,微微一笑,“你乖乖听话,本帅就不会打你。等你睡上一觉,出去时休得再说是本帅的夫君,你只要说你是军中长史,只为寻我而一时情急。”
宋逸俊秀的脸上浮现暧昧的笑意,“逸懂,将军这是害羞。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逸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苏楚衣又有打人的冲动,可他双脸堆笑。一时间她竟下不去手,讪讪地退出来。
宋逸来了,萧允辰没有不见他的道理,且黑骑卫遍布崔家堡,他一眼便知他的下落,避无可避,也无须隐瞒。
夜深人静之时,宋逸一觉睡来,发现榻前坐了一人,大马金刀,周身威仪,身形甚是熟悉。
他翻身坐起,散发在肩。“陛下这是要吓人吗?”
“你也太给朕丢人了,几日路途,把自己搞得形容枯槁,你的名士气度呢?”萧允辰有心敲打他,“被吓到了?不如朕让人送你回京吧,京中安稳,狎妓出行,醉酒当歌,最适合你这样的名士。”
宋逸一生最为推崇的名士是郗彻那般狂放不羁的作派,他好不容易才出了京城,又要把他送回去,他就算是以死相抗,也绝对不能答应。
“我不走,我不会走的。”他抱着枕头拼命地摇头,“我好不容易才出京城,再说了我是苏楚衣的夫君,这可是陛下亲赐的。表兄,你看在我挺身而出,替你接了这个荡烫手山芋的份上,你就放小弟一马。”
萧允辰冷哼,“朕可没有让你当朝求娶,你和母后做的这些别以为朕不知道,若非这些兵乱骤起,你这辈子都休想出京,也别想在朝中有所作为,更不用说宋家那些儿孙。”
这是实打实的警告!他能忍,并不说明他乐见其成。此番顺水推舟,苏楚衣安然领兵出征,可若是因此而令苏楚衣蒙难,宋逸还能坐在这里与他讨价还价!
萧允辰是睚眦必报之人,但不是你今日咬我一口,我明日就会咬回去,而是你咬了我,没关系,我记着,我会让别人咬回去,而且是一口咬死你。
他任由宋太后为所欲为,朝臣以为宋氏必将势起,可纵观朝堂内外。宋氏出仕为官者连五品的官员都没有,不是外放任职,便是二省的散官。有才能者,如宋逸之流,先是在馆阁任职,而后入了中书,也当了许久的中书舍人,不见升迁。
宋逸闻言,敛了戏谑之色,正坐揖礼,“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现下才认错,晚了!”
“陛下有什么要臣效力的。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宋逸拍起马屁来,那是一套一套的。
萧允辰目光幽深,笑意渗人,“你能做什么?好生呆着吧!”
宋逸愈发惶恐,虽然他们是表兄弟,可这位表兄心里想什么,他从来都猜不透,也不敢去猜。他这次得以侥幸不死,除了有宋太后的庇护,他不认为萧允辰没有旁的目的。
宋逸到的第三日便是除夕,他是第一次孤身在外,过了晌午便往苏楚衣跟前凑。被乞奴嫌弃地推开,绝不让他近身。
“你准备这么多的吃食要去何处?”宋逸眼巴巴地看着,“侯君你要去哪带上我吧!”
苏楚衣没空和他闲聊,“我去大军驻地,你和陛下一同守岁吧!”
“逸拒绝!”宋逸才不想和萧允辰同处一室,那会没命的。万一萧允辰看他不爽,可以把他整得死去活来,与死无异。
“你们也是亲戚,不可能没有一起过过年。”苏楚衣把吃食都包好,还有一些食材带过去现煮。
宋逸哭丧着脸,“今时不同往日,逸岂敢和陛下一同守岁!”
小时候,他能仗着年岁小。欺负萧允辰,好几回守岁都把烟火往他身上丢,长辈们说了他几句便过去了,可现下一到年节,萧允辰便要旧事重提,时常叫他坐立难安,如同凌迟一般,恨不得当众离席。
他十分后悔少时不懂事,以为萧允辰长得好看就以为他是好相与的人。但凡长得好看的人,心思都不纯,但是他本人除外。
“我要同你去军中,好歹逸也是你军中长史,要与各位将领先要个照面。”宋逸的理由充分。苏楚衣转念一想,既然宋逸要留下,那也该去军中走一遭。
“带你去是可以的,但你酒量如何?”苏楚衣不得不重新审视他,“入我苏家军旁的本事可以不用会,但酒量一定要好,即便是不好的,入营三个月后也都会变成海量的。但今日是除夕,又是你第一次露面,你可要做好被灌酒的准备。”
军旅生活枯燥乏味,每日不是操练,就是值守,在驻地时还能有休沐日,到附近的村镇喝酒找女人,是他们干过最出挑的事情,但还不能喝醉酒。唯一能大醉的时候便是除夕,北方杂胡在这个时候正是千里冰封的时节,行马不易,不会不自量力地贸然偷袭。
宋逸是见过苏楚衣的酒量,略作沉思,大袖一挥,“这个逸可以的。”
名士平日也没有什么消遣爱好,清谈熏香,狎妓饮酒,偶尔酒酣之时服用五石散助助兴,都是宋逸的必修课程。
但军中的饮酒并没有那么简单,在苏楚衣为军中诸将引荐过宋逸之后,酒菜上案,比宋逸吃饭还要大的碗一字排开,满满斟上。
宋逸傻眼了,粗人都是粗人,酒不是这么喝的。可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便被苏楚衣前锋营的将士连灌了数十碗酒,一人三碗,先干为敬,他素来不会拒人于千里,万万没有不喝的道理。
饭还没下肚,酒已经干了数十碗,翻江倒海,可还是有人陆续来敬。宋逸唯一的念头是小命休矣,这哪里是喝酒,简直就是把他泡在酒缸里,他会遇溺而亡。他在恍惚间,突然想起他最敬爱的郗彻,他年轻时坐着牛车逛京城,车上堆满了酒,他边喝边逛,还跟人说“死便埋我”。他曾以为那只是郗彻的一种放荡不羁,未曾真切地感受过真正的醉酒,那种欲死不能死的感觉,真是太糟了。那些说什么喝酒是欲死欲仙的,都统统滚蛋。那只是微醺的状态,而不是彻底地醉了。
而真正醉了的人,完全没有知觉,倒地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什么名士风度,美姿仪,烟消云散。
“这就倒了?”苏楚衣以为他应该比韩冶能喝,可韩冶硬生生扛下来一圈的敬酒,宋逸却没有。“你们也不知道收敛一点,一下子就玩残了。”
封庭很无辜,他是最后一个敬宋逸酒的人,也是把他灌倒下的人,他的酒才敬了一半,宋逸就倒了。这能怪他吗?还不是兄弟们玩太过了。
“苏帅,就不能找个比子冉能喝的吗?”一年就一次,还不能玩大。
苏楚衣扔了一坛子酒过去,“我和你喝。”
封庭屁颠屁颠地上前,“苏帅真的要喝啊?那我们喝三坛吧!”
苏楚衣脸色一沉,“本帅要是和你喝了三坛,接下来每个人都要和我干三坛,你替本帅喝啊?”
封庭干笑两声,被发现企图也是笑眯眯的,“你一走就是三个月,兄弟们被韩冶那厮拘着,酒都不让碰。女人也不让找,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呢!”
“黑骑卫就是这么治军的。”不能怪韩冶,她方才从崔家堡出来的时候,黑骑卫围桌守岁,案上仅有一壶的酒,据说一人三杯,不能再多了。可想而知,萧允辰对他们的拘束到了何等严苛的地步,也无怪乎萧允辰带着两千黑骑士日夜兼程连下三城,没有人有半句怨言。
“中央禁军和边军自然是不一样的。”董乔凑上去,“他们宿卫京城,担着多少贵人的命,可俸禄比咱们高。升迁的机会也多,想嫁给他们的高门贵女也很多,严于律己也是一种等值的付出。可咱们不同,在边关一待就是数年,立了军功才能有机会,可这些军功都是拿着命去拼的,这还要留着命回来才能得到,万一没了命,又有谁会记得。”
边关清冷,能熬一日是一日,能熬一年是一年,脑袋拴在腰带上,能不能带回来只能看自己的造化。
她何尝不想结束战乱,看着跟随她出生入死的兄弟解甲归田,娶妻生子,过上富足而幸福的小日子,不再受征战之苦。
苏睿一生致力于北伐,十年军旅,终是白骨一具,而掐指一算,她在军中也有十六载,北方仍是杂胡的手中,大业未成。
三年,她能行吗?
她抱着一坛酒,豪气万丈地说道:“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营中帐外,附和声排山倒海而来,湿了眼眶,泪凝于睫。她抬头,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酒尽泪干,她望着帐中诸位,缓缓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永安五年元日的邺城驻地,酒至酣时,泪酒当场。一幕幕的号角争鸣,一幕幕战鼓擂动,无论最初斗志激昂,众志成城,战争总是残酷而残忍的,看着袍泽在眼前死去的无能为力,让多少将士们深夜人静时无法入眠,他们渴望战争的结束,渴望天下承平,渴望解甲归田。
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希望,却是如此地遥不可及。
多少人少小离家,如今已是两鬓斑白。
多少人立志报国,却被连年征战消磨了曾经的一腔热血。
她长于军中,与将士们同食同住同眠,看着他们从壮怀激昂的少年,变成了麻木的老兵。
“苏帅。将士们都商量过了,只要苏帅举事,在邺城杀了那萧允辰,兄弟们拥立你为帝,杀回建康,完成明公未完的心愿。”董乔抱着酒坛,目光一片清明。他没有醉,他始终保持清醒,他要告诉苏楚衣,苏家军仍听她一人之号令。
这时,一人掀帘而入,一袭灰色长袍长身而立,笑容轻浅温润。似历尽沧桑,但眸中纯澈无杂如水,一如往昔。
“敬之哥哥!”
永安五年正月初五
上立郗氏为后,宋太后亲自主持仪典,引郗氏入显德殿,内外命妇入殿跪拜。
唯独不见今上身影,足可见他对这个皇后的重视程度。
不过筹码而已。
“你安心做这个皇后,只要你是皇后一日,就没人敢废你。”宋太后打定主意与儿子作对,把他心爱之人都遣离,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若是没有她这个母后,没有宋家,他不会有今时今日。
郗砚自有大家风范,举手投足都秉承皇后的典范,正襟危坐,面色不见悲喜。她深知宋太后疼她,但一个想和儿子作对的太后,愚蠢至极。她没有想和她联手的打算,不过眼下诸事还要仰仗于她。
“儿臣这个皇后与废后又有何异?陛下立儿臣为后,不过就是想替苏楚衣占着这个皇后的位置。”郗砚何尝不知道,萧允辰立她为后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抬举郗家,更是为了苏楚衣。“但儿臣一定会竭尽所能,让陛下没有借口可以废了我这个皇后。苏楚衣掌了一方兵事,我郗家也不是没人,宋家也有可用之才。太后您说是吗?儿臣听说丰敬之的妾室宋氏,就是您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