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我治好了我的腿,如此恩情,我一直记着。”
亓晏点到即止,并未一昧强调他对阿芜的感激和潜藏的思念。
他说道:“想必晚饭该到了。”
阿芜不解地跟他到了正厅,等发现自己无形中已听从亓晏的话在桌旁坐下,阿芜后知后觉对方果真要比她要有主人的架势。随后亓晏向阿芜借了把伞,穿过露天小院走到门旁。叩门声刚响起,亓晏就拉开了门。
来人手里提着一个三层八角鸡翅木食盒,足有几斤的重量在他手中不晃不摇,他见开门的是亓晏,不由一愣。
“王爷……”
亓晏横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从那人手中接过食盒。
“叫错了。”
对方连忙噤声。
亓晏看着外头依旧未停的大雨,不临主街的巷子里屋瓦横错,连雨成线,再远处一些的人家就在雨幕中看不清了。亓晏倏地笑了。
“江岑,等会叫长宁去隔壁人家谈谈,出个优渥价钱,让他们把屋子暂空出来。”
叫江岑的男人恭声应是。
近日暮时分,雨中家家升起炊烟,阿芜家中的厅堂却已飘着醉仙楼的饭菜香。三层食盒里的菜把阿芜小小的饭桌摆得满满当当,阿芜哑然,捏着筷子一时间不知先从哪一盘尝起。
亓晏笑道:“因不知阿芜的口味有否改变,我便让侍从多点一些你尝尝。”
阿芜看了亓晏一眼,想到方才自己错以为看花眼的人影,现在恍然明白十有八九是亓晏的人。亓晏说后,阿芜也不客气,开始埋头苦吃。
江州最负盛名的酒楼入不了满心都在阿芜身上的亓晏的眼,光光是看着身旁的阿芜,亓晏都已从里到外满足了。于是一个吃菜,一个夹菜,亓晏的笑容却比往日要真切得多。
阿芜不重口腹之欲,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顿吃得十分餍足。看着桌上还剩了大半有余的饭菜,阿芜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天该如何分顿吃完,重新看待亓晏时,心里对他的态度明显亲切不少。
阿芜刚张了张口,却发现亓晏似乎也有话说。亓晏也察觉到了,到了嘴边的话顿了顿,改口道:“阿芜先说吧。”
于是阿芜说:“谢谢。衣、衣服你可以,可以不用还。”
亓晏闻言沉默,但片刻后很快就笑着应和阿芜:“好啊。”他捻了捻袖口,和华贵衣料相比的粗糙,却让亓晏心满意足。
等会他把衣服换下,得好好珍藏起来才是。
这可是重逢后阿芜送他的第一样东西。
“你呢?”
亓晏看着阿芜带着淡淡疑惑的神情,倏地摇头哂笑:“我本是想问,阿芜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阿芜看了眼桌上的饭菜,亓晏忍俊不禁:“这个不算。”
而阿芜看亓晏的眼神仿佛像在问他,怎么不算了?
亓晏却摇头,嘴角含着笑意又轻声了重复一遍:“不算的。”
随后两人之间气氛渐渐陷入沉默。亓晏知阿芜寡言少语的性格,亦懂过犹不及的道理,当下.体贴地与阿芜主动告辞。
只不过离开前,亓晏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阿芜。
以退为进,亓晏再开口,口吻同阿芜亲昵熟稔:“阿芜,东西下次该收好了。”
这是一枚铸金的腰牌,腰牌正中间篆刻着阿芜看不懂的字。阿芜正想说她没有这样的东西,就听亓晏感叹:“我没想到你还留着它……是阿芜觉得它模样好看?”
阿芜听得云里雾里,也觉得亓晏的笑容别有深意。她接过后仔细看了看,问道:“哪里找、找到的?”
亓晏微笑:“枕边。方才我换衣服的时候发现的。”他也看着那枚腰牌,陷入回想,“当年我逃避追杀遇到你,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后我不告而别在先,却仍希望阿芜记得我,思来想去便将它留在了你家中。”
“后来我再回去,却发现竹屋焚于火海,这么多年了……我没想过阿芜还留着它。”他看着阿芜时,眼中全然的温柔即便迟钝如阿芜亦感受得到。
阿芜哑然。罕见地,阿芜感到心虚内疚。因为早在今日前,亓晏在她记忆中只是一个意外相逢、她救过的病人,她早已将他淡忘,可有人在同样的十年里却一直将她记得,甚至后来还重新回去找过她。
亓晏口中那枚腰牌应该被留在了竹屋,同竹屋一起埋葬火海,而亓晏错以为是她落在枕边的腰牌,阿芜想应该是之前她救过的那位病人不小心遗落下的。尽管阿芜不知道为什么亓晏口中那枚十年前留给她、但她却没收到的腰牌,会和十年后她救下的这位病人相同。
亓晏看了两眼,突然说道:“不过如今看它,便觉得当时把它留给你实在寒酸,我该拿更好的东西换它。”
阿芜连忙说:“不,不用。”阿芜把腰牌收进怀中,毕竟从亓晏的神情看他当真有如此打算。
虽不知有否机会再遇到那位她治好眼睛的病人,阿芜只能暂时替他保管。
亓晏笑了笑,说:“好吧。”
雨不知何时停了。夜色里晚风吹拂过盏盏灯火,温柔得不可思议。在阿芜不知道的时候,与她紧挨着的隔壁院子易了主,当晚两盏灯笼高高地悬挂在大门口,门下候着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两人皆是亓晏的亲近,说是心腹也不为过,此次随亓晏千里跋涉赶赴江州。一个是亓晏的侍卫长江岑,肤色粉白细长眼的则是贴身伺候亓晏的长宁。
没过一会,两人皆看到隔壁的门开了,一盏昏黄的提灯被来人拿在手中,待烛光近,亓晏笑意未消的模样被守着等他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再细看,亓晏另一只手还拿着食盒。
长宁哎哟一声,迎上去连忙去接,却被亓晏避过了。
“主子?”
听过江岑的话,长宁知是亓晏有意,没有喊他王爷。
亓晏只一笑:“左右没多少重量,你主子如何提不得?”
长宁这才注意到亓晏衣服也换了一身,原本尊贵得不行的人被这么灰扑扑一罩,实在不忍看。
而亓晏的身边并没有别人。
长宁张了张嘴,到底没有问。
两人跟在亓晏身边,迎着他往大门走去。长宁说道:“事情办妥了。我给足了银两,这户人家当下就一脸喜色地搬了出去。只是东西到底添置不及,还请主子您责罚。”
亓晏道:“做得不错。”
他一向赏罚分明,该夸的从不吝啬。
长宁眼睛都弯成了两道细长的月牙:“上天垂怜,可算让主子您找到了当年那位贵人。届时贵人随您回东都,享尽荣宠,再也不必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实则长宁看到只亓晏一个人出来时心底里还十分惊讶,毕竟以长宁对自家王爷的了解,好不容易找到那位贵人,王爷还不得把她绑在裤腰带上得随身宝贝着,如今倒有些像转了性了。
亓晏笑乜了他一眼:“多话。”
长宁连忙闭嘴。可他随后发现,王爷并没有动怒之意,相反心情还挺不错。
亓晏对另一旁的江岑说道:“江岑,去查查之前被阿芜救下的那个人。”
“是。”
江岑脸色一正,应下。早在他们来江州的路上,有关阿芜在江州的一切资料都巨细无遗地呈在亓晏面前,那个病人的存在王爷不可能不知道。如今他再问,只说明对方的身份远不止他们查到的那般简单。
亓晏摩挲着食盒的提柄,笑着说:“去看看,是不是哪只看门狗来江州了。”
腰牌是一样的腰牌,但亓晏知道这不是他留给阿芜的那枚。
第二日阿芜去了一趟医馆,看剩余病人服药后都渐渐好转,她才心下舒一口气。众人对阿芜的态度已与当初截然不同,想当日还曾和阿芜吵得面红耳赤。女子学医且医术精湛者并不常见,便有人问她师从何处。
阿芜想了想,摇头。
旁人以为是她不愿说,便体谅不再问。
这些日断续下了许久的雨,青石板高低起伏,汇了不少水洼。从医馆一路回家,阿芜却很有耐心地绕开每一个,可却免不了身后人屡屡踩进水里。阿芜听了小半路,微皱了皱眉停下脚步,她身后的人堪堪也跟着停下。
佳人有姣好容颜,不乏爱美者追求,这周公子自然也是其中一个。
被发现了的周公子神情略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发:“阿芜姑娘。”
阿芜点点头。
“阿芜姑娘是准备回去?我,我送你吧。”
跟在阿芜旁边,看阿芜耐心地绕过一个个水洼,周公子也跟着踩起姑娘家慢悠悠的步子,虽走得别扭难受,但走一步看一眼阿芜,心底里乐意极了。他磕磕绊绊地试图与阿芜开启话题:“我听说,这次时疫多亏了阿芜姑娘……”
阿芜纠正:“还有。”
周公子连连附和:“对对,还有其他几位大夫。”说着他又瞄了一眼阿芜,绞尽脑汁想讲所有赞美的辞藻都用在阿芜身上,可话到嘴边又语拙,“但我还是觉得你最了不起最厉害。比起你,我实在相形见绌,只知听我爹的话躲在家中……”
阿芜想了想她的表现,压了压眉否定自己:“不,不厉害。”在医术上,阿芜从不满足当下止步不前。
周公子一愣,随即乐呵呵地改口:“阿芜姑娘你说得都对。”
家门近在眼前,台阶上却已伫立着一个人的身影。来人手里拿着一柄伞,不知等了多久。忽而似有所感,他转过身,看到了阿芜。
亓晏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裳,长发未束,只在身后挽了个很松的发髻。他这一身,倒与雨后江州十分相称。
亓晏莞尔一笑:“你回来了。”
不必道名姓,甚至更有一层淡淡旖旎。周公子忍不住紧张地去看阿芜的表情。
阿芜道:“等、很久?”
亓晏摇头:“不曾。我敲门后便知你不在,虽想去医馆找你,但又怕路上错过了,左右想来索性就在这里等阿芜。”说着,亓晏抬头看了眼阴压的天,“近几日都有淅沥阵雨,就算医馆离家不远,也该带把伞在身旁。”
温柔与体贴的话一上来都叫他说尽了,亓晏却像是看不见阿芜身后跟着回来的周公子一样。亓晏有意为之,阿芜偏生又看不出来,就只有周公子捏着扇子着实尴尬。周公子正欲说些什么,目光恰好与亓晏对上。与看着阿芜时全然的温情不同,芸芸众生在他眼中都低如尘埃,不值得分一点心神计较,而他显然也是尘埃中的一粒。
周公子涨红了脸,在亓晏的目光中嗫嚅数次,最终在这场无声的比较下狼狈离开。
阿芜疑惑地回头看周公子匆匆离去的背影,亓晏这时从台阶上走下来到她身边,似乎懂得她心中疑问,淡笑道:“许是突然想起有什么事要做吧。”
阿芜沉默了一会,看向他。
“那,你呢?”
“我?”亓晏莞尔笑了,示意阿芜看隔壁那座院子的大门,“我初到江州,除了阿芜谁也不认识,便想与阿芜做个邻居。阿芜喜欢昨日那家酒楼的菜色吗,不若现在我们一起去?”亓晏记得阿芜那顿吃得神情餍足,想来该很满意。
阿芜却摇了摇头。
亓晏笑意转淡:“怎么了?”
“剩的菜还,没吃完。”
左右昨天剩的那好几盘菜还没有吃完,阿芜觉得热一热也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