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芜的性子有些执拗,最后自然变成了亓晏也坐在阿芜家中的饭桌旁。重热过一遍的菜尝起来索然无味,两人却未停过筷子。亓晏当然知道阿芜的手艺并不好,可他此刻吃得心甘情愿。
席间亓晏偶尔与阿芜交谈,想借由此了解她这些年的生活。换作旁人恐怕多少回猜测亓晏问话的目的,可阿芜浑不在意,虽答得简略,但有一说一。
亓晏知道了阿芜离开竹屋后,又在其他处过了好几年避世而居的日子,近一两年才外出饱览山河。问起原因,阿芜回答。
“听说书的,行医的人都、都行走四方。”
原因果然是与她最热爱的医术有关。而阿芜谈及时,眼中也总有藏不住的跃然。像波澜不惊的湖面春眠转醒,叫亓晏心里爱极了又有微微醋意。
何时他在阿芜心中也能有这般地位。
阿芜问:“你笑什么?”
“我是感慨,阿芜与当年一样,说到医术时眼睛会发光似的。真好。”如同阿芜没有长进的厨艺,她的模样、性格,这十年分别仿佛只是他须臾一梦。亓晏五味杂陈,但更多是庆幸。
阿芜不明白,偏头看着亓晏,但也没深究。
时疫平息,阿芜结束了忙碌的日子,可她单调的生活中却多了一个名叫亓晏的故人。
亓晏天天都会去找阿芜,阿芜热了几顿饭菜,他也跟着吃了几顿,好不容易见了底,才哄着把人邀到外面的酒楼吃饭。
长宁和江岑终于见到阿芜,他们王爷宝贝得不行的宝贝。
阿芜生得很美,大多初见她的人都会感叹惊为天人,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穿着并不华美的衣服站在那里,那么近,又那么远。
长宁一贯嘴甜会说话,夸阿芜的话一句接一句不带重复,最后惹来亓晏意味深长的眼神。这目光虽不过轻飘飘一瞥,却让长宁浑身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是王爷不高兴了,连忙噤声。
起先长宁还琢磨,明明都是好话,怎么适得其反。待看到亓晏动作间维护意味十足地把人带到位置上,长宁心里哎哟一声,腹诽主子的醋劲。
亓晏对阿芜介绍道:“这是此次随我来的两位家仆,这是长宁,这是江岑。”
长宁与江岑一一向阿芜问好。
不多时菜上桌了。阿芜鲜少与人同桌吃饭,更不提此刻旁边还有长宁布菜,阿芜微微动了动表情,实则内心有些不自在。她看长宁的次数多了,便被亓晏注意到。
“怎么了?”
长宁布菜的动作也跟着停了,关切地看着她。
阿芜看着长宁摇了摇头,轻声道:“没。”
亓晏明白了,对另外两人说道:“你们也出去吃吧。”
等长宁放下公筷离开,亓晏看到阿芜放松仿佛舒了口气的模样,不忍失笑。
亓晏吃饭的模样矜持尊贵,却无作态的意味。阿芜已记不太清十年前自己与亓晏究竟如何相处,但印象里到底还有个气急败坏的少年的影子,和如今这个亓晏实在很不一样。也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
察觉到阿芜的目光,这次亓晏心情很好:“阿芜看我做什么?”
被抓包,阿芜也不害羞,唔了声:“你,什么时候走?”
在阿芜看来,亓晏总是要走的。
亓晏玩笑道:“那要看阿芜什么时候愿意和我回东都。”
阿芜不明所以。她一言不发,但亓晏却能从阿芜的表情中看出茫然,他笑得更开心了。
“为,为什么回……”阿芜想问的是为什么亓晏要她一起回东都。
亓晏支着下巴,语气略带笑意却认真:“因为我想对阿芜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阿芜,报答阿芜对我的恩情。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实现。”
对心上人一定会有这样的豪情壮志,把自己能给的都捧到她面前,恨不得把月亮都送给她,亓晏庆幸如今的自己有这样的底气对阿芜说出这句话。
阿芜呆了呆:“吃饭,不是吗?”
亓晏没想到阿芜还坚持这个想法,让他有些无奈。换作旁人得到这样的承诺大多贪婪丑态毕露,亓晏喜欢阿芜的纯善,但难免有些挫败。
亓晏反问:“阿芜觉得当初我的命就值这几顿饭?”
看到亓晏笑意晏晏问话的样子,阿芜心想……算了还是不想了。
亓晏道:“我知阿芜喜欢钻研医术,皇城脚下杏林高手辈出,如今的天下第一圣手崔胜便供职于太医令。纸上得来终觉浅,阿芜何不亲自见见他们?”
阿芜没说话,眼睛却亮了亮。
亓晏好心情地勾着唇,知道他抓住了阿芜最感兴趣的地方。亓晏并不一昧诱阿芜同意,反婉转而止。
“当然,一切都依阿芜,总要你愿意才是。”
亓晏的确很了解阿芜。阿芜对医术爱得如痴如狂。她在这上有天赋也肯下功夫,缺的是积攒经验的机会和良师。
吃过饭,亓晏问阿芜之后可有事。阿芜摇头。他们坐在二楼的厢房内,亓晏看了看窗外,笑说:“难得天公放晴,我听闻江州素来水澈云清,享誉天下盛名的彭泽亦在此地。眼下时辰尚早,我想去看看,阿芜可有意同行?”
阿芜想了想,点头同意。
之后的事则无需亓晏亲自烦扰。有长宁与江岑在,只须臾他们便坐在一艘宽敞舒适的小船上,船夫晃着桨,带着方音的嗓音同他们介绍起江州的风土人情。江州襟江傍湖,水运尤为发达,又为鱼米之乡,一路上亓晏阿芜他们看到诸多条漕运水道,往来大小船只,既有商船亦有官船,熙熙攘攘热闹不凡。
亓晏长在越州,江南是他父王的属地。三月柳枝抽芽,他跟着父王巡视出游,就曾看过运河码头人群摩肩擦踵的景象。如今江州之景在他眼中不觉稀奇,却是阿芜,她虽没开口,一双眼睛却始终看着窗外。
长宁特地买来江州当地最有名的糕点铺的点心,这会放在矮几上。亓晏捻了一块吃,而阿芜从头到尾聚精会神,显然很喜欢这里的景色,亓晏舍不得出声打搅她。船舱里往外看需拨开帘子,阿芜只拨开一小半,亓晏便一只手绕过阿芜,替她拿着帘子纵容她。
江岑长宁欲上前帮忙,却被亓晏瞥了一眼后微微摇头,只好止步。
落日的彭泽烟波浩渺,霞影晕染一整片湖泊,鹭鸟啾鸣,晚风浮动。这是素来只爱待在家中的阿芜从未见过的美景,一时间她不由看痴了。长宁和船夫商量好价钱,船夫便亲自从湖里捕上几条肥鱼,用船上渔家的方法煮了,给亓晏和阿芜略填肚子。
“阿芜,来,吃鱼。”
阿芜这碗经由长宁,再到亓晏手上,浮在汤上的鱼肉是整条鱼中最鲜美大块的部分。阿芜听到亓晏声音回头,先是撞上亓晏不知拿了多久帘子的手,亓晏麻得微蹙了蹙眉,可另一只拿碗的手却维持丝毫不动。
阿芜后知后觉,本是为了满足亓晏的愿望,到头来却是对方处处迁就让她尽兴。阿芜接过碗,亓晏正好收回拨开帘子的手,阿芜见了,正欲张口,亓晏却温声说道:“阿芜快些吃吧。”
“……唔、嗯。”
阿芜犹豫片刻还是应了。
日落沉于湖,不久后几人踏月而归。
阿芜扭头去看亓晏。月下男子清隽面容生月华光辉,天上有天月,地上有人间月。亓晏察觉到阿芜目光,偏头问道:“阿芜怎么了?”
阿芜想了许久措辞,她本是想问问亓晏手可否还酸麻,可除开医术,平日里她因为口吃,即便能言,也并不喜欢说话。久而久之,越是发自肺腑的话越难开口。
亓晏却似乎已明察她心思,莞尔笑道:“我今日很高兴。”
他喜色不假,阿芜看了两眼后,跟着点了点头。
她今日亦很高兴的。
长宁与江岑跟在后头,将二人对话听得真真切切,面上虽无流露太多异色,心底却为亓晏今日如此外露的好心情惊异。
过了一会,江岑突然走到亓晏身边对他低语了几句话。亓晏听后对微扬眉,对江岑说道:“去吧。”
江岑随即离开。
亓晏把阿芜送回家门口,晚风习习,阿芜别了别吹乱的鬓发,她踏上台阶,想想又回过头来,亓晏带着长宁果还伫在原地。
阿芜盯着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抿了唇:“谢,谢你。”
说完阿芜不再多看,拎着裙子跨过门槛,很快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看着静夜里紧闭的门扉,亓晏倏地摇头自笑了。他垂头,目光落在手腕上,原本那点早就消散的酸麻又顺着血骨一点点爬上来,侵占他的思绪。而这次,这种酸麻中带着令他欲罢不能的渴望,是阿芜简简单单地那三个字给的。
长宁习惯性头皮一麻,但转念一想不是冷笑,又长舒了口气。
亓晏对长宁说道:“走吧。”
他们在住在阿芜隔壁,回去只多几步路程。长宁窥了一日亓晏同阿芜间的相处,愈发肯定王爷在乎极了对方姑娘。此刻亓晏心情好,他身边人自然也眉眼带笑。
长宁说:“原本甫一见姑娘,我还觉得姑娘的性子就如她的相貌一样不似凡尘人、高不可攀呢,可方才姑娘特意与您道谢,想必只是寡言,但都把您的好记在心上呢。”
长宁这些话夸得实在巧,亓晏笑骂他:“这还用你说?”
走到门前,长宁躬身替亓晏开门,一边连笑应:“是是,要论最了解阿芜姑娘的必然还是您,小宁子对姑娘花费的心思远不及您千分一二。”
长宁几乎可以肯定,若阿芜姑娘始终不答应随王爷回东都,王爷怕是全副心神都要耗在这了。
这一日都在外头,见过亓晏罕见温柔妥帖的模样,长宁看到他回到住处后冷淡的神色竟然开始觉得有些不习惯,长宁跟在后头,赶紧把这想法甩出脑袋。
留守在住处的亓晏手下见到亓晏后各个更加肃穆,亓晏目不斜视地路过一个个对自己恭声的守卫。
长宁心里一边嫌弃屋子的简陋,面上却赶忙问:“王爷,天色亦不早,可要伺候你梳洗安睡?”
亓晏坐在位置上,摆了摆手:“不急。”
他神情似笑非笑,似乎在等什么人。
没一会,江岑回来了。
“王爷,属下已问出来了,跟踪姑娘的人是江州刺史周秉的手下。”
亓晏感兴趣地挑了挑眉,但熟悉他的人却明白这是他动怒的前兆。亓晏手指轻叩木椅的扶手,发出嗒嗒声响。
“哦?还真巧,前日儿子往阿芜身边凑,今天换了爹。人呢,你放回去了?”
江岑道:“没有,人弄昏了之后带回来,现在关在后头的小屋子里,由其他人守着。”
亓晏笑了:“等会把人弄醒,再好、好、地、问问他。”
长宁擦了擦汗。
江岑垂下头,应道:“是。”
对方哪里承受得住亓晏身边这些亲卫拷问的手段,亓晏甚至没有亲自出面,不过是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江岑便回禀说都招了。
“说说看。”
“那人说,周秉指使他跟踪姑娘,是为了前些日子姑娘救下的那个病人。江州发疫时阿芜姑娘待在医馆里,但托了一个婆子照顾她家中一位瞎眼的男人。江州刺史知道后便开始派人跟踪姑娘,想来并不知道对方已经离开。”
亓晏听后扯了扯嘴角,露出淡淡的讽笑。
“看来这周秉还真让小皇帝的看门狗摸到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