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阿芜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凭心而论,阿芜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师父都不及对方好看。
他叫得出阿芜的名字。
可阿芜不记得他。
男人一直希冀着,可良久的缄默中,他只看到阿芜微微蹙眉看着他不置一语。他脸上所有的欣喜褪却,有些艰涩地开口:“阿芜,是我,亓晏……你还记得吗?”
阿芜还是沉默。
雨声更大。阿芜不知亓晏在这等了多久,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愧疚,但眼下对阿芜最重要的还是填饱肚子。她想了一会,举起手中的伞柄,问亓晏:“你,要吗?”
只是她再折回去拿伞,免不了要被淋上一阵了。
亓晏看着她,失落地笑了。阿芜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垂敛着的双眼如同檐外雨幕,也像阿芜前不久刚醒的梦。阿芜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可再站在这里,没多久怕就要淋成落汤鸡了。
阿芜把伞塞进亓晏手里,指尖不经意的碰触,冰冷霎时争先恐后地侵占地盘。阿芜忍不住抖了下身子。就当她刚要松手时,亓晏忽然又把伞柄塞回了她手中,但这次他刺骨冰寒的掌心却也跟着包裹上来,把阿芜和伞柄都牢牢握在手心。
“阿芜……”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亓晏低着头,可他的湿发黏在脸上,阿芜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要、出门。”
阿芜小声说道。
亓晏原本还有话,但当听到阿芜这句后,整个人一下沉寂下来。他松开了手,甚至往雨幕中倒退了一步。阿芜盯着自己手中的伞,又看着重新淋在亓晏后背上的雨,忍不住再次蹙起了眉。只是饿着的肚子实在叫嚣地厉害,阿芜想了想,最后还是重新迈开步子。
阿芜已经走进雨中了,却在磅礴雨声中轻而易举听到身后传来的剧烈咳嗽声,阿芜回头。亓晏没有重新回到檐下躲雨,而是自暴自弃地任由大雨让他更狼狈,一连串低沉的咳嗽声中,苍白的脸色渐渐透出不健康的红润。
他落寞的神情看起来很可怜。
阿芜又折了回去。
“进来。”
咳嗽声顿了顿,亓晏看着阿芜,神情讶异又惊喜,最后化归为一个满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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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之前那位病人的屋子里还有几套换洗的衣服,阿芜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连并擦拭的帕子一起递给亓晏。阿芜暂时离开,亓晏慢条斯理地换上衣服,最后白净修长又力量感分明的手指稍整了整衣褶。衣服款式沉闷,料子与亓晏之前身上那件相比更是天壤之别,却未减他丝毫贵胄之气。
换好衣服后,亓晏开始打量四周。陈旧但洁净的屋内摆设,前一个住在这间屋子的人刚离开不久,尚留生活气息。虽与他记忆中的竹屋全然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处。
亓晏看着,突然哼笑一声。他整个人的气质与方才阿芜在时截然不同,脸色虽苍白,却一身凌厉锋锐。
衣服是阿芜买的,他自然没有任何挑剔……让他心里略微不爽的是住在这间屋子、穿着这件衣服的上一个人。只要想到曾有人盖过阿芜晒得松软的被褥、穿过如阿芜身上如出一辙的皂角清香的衣服、与阿芜有过三言两语简短却日常的交谈,亓晏就克制不住心中对此人的深深恶意。
好在对方尚有自知之明,伤一好就离开。
否则……
亓晏坐到床边,捻起一块被角,果与前不久他在阿芜屋中为她盖的被子触感相同。亓晏伸手,整个掌面在被褥上抚了抚,动作间衣服上与阿芜相同的皂角清香窜入鼻腔,安抚亓晏雀跃的心腔。想起前不久阿芜娇憨的睡颜,亓晏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
一别十年,上天却格外垂怜他的阿芜,不仅容颜未改,就连性子里每一处都和昔日别无二致。睡熟了时,连身边突然多了人都不知。
亓晏操着多余的心,却又忍不住庆幸阿芜的这份分毫未改。
日前得到阿芜消息,亓晏日夜兼程赶赴至江州。他本该打点好一切再出现在阿芜面前,最后却仍是被思念蛊惑,待敲门无人应答后,做了翻墙而入这等非君子的举动。
但能多看几眼阿芜的睡颜,不做君子不做圣人又有何所谓。
可惜惊雷乍响,否则他还能再多陪在阿芜身边一会。
敲门声打断亓晏思绪。阿芜端着一碗冒氤氲白气的姜汤走进来,她方才翻遍了厨房,才勉强找到一块姜。
“你、喝。”
亓晏柔声接过:“让阿芜辛苦了。”说完,面不改色地把一碗辛辣呛人的姜汤全都喝了个干净。甚至喝完后,他双手仍捧着碗,并没有想把碗还回去的意思。
阿芜观亓晏面色,许真有这碗姜汤的功劳,亓晏不再咳嗽。这让阿芜多少暗地松了口气,只是可怜了她的肚子。
饥肠辘辘的肚子这时配合地叫了一声。
亓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方才在门口阿芜那般坚持要出门的原因,原本的阴霾失落瞬间一扫而空。他站起身,对阿芜浅笑道:“阿芜等我片刻。”
阿芜坐在椅子上,却发现对方比她要有主人架势。透过敞开的屋门,遥遥的,阿芜看到有一个人影忽然出现,但再眨眨眼,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亓晏随后折了回来。
“是我的错。”不知为何亓晏把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柔声道,“阿芜再等等,雨势浩大,眼下大抵不会转小,此刻出去多怕会受寒。”而他又听说这些日阿芜为了江州时疫废寝忘食,身子总归要差些。
阿芜默默地看着亓晏,听他周全又细致让人反驳不了好意的思虑,忍不住想她是否真的认识对方。
“亓晏你……”
亓晏似乎看穿了阿芜面无表情下的思绪,想扯出笑容,却最后微摇头。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也是,暌违十年……”
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我与阿芜缘在十年前。阿芜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个被你在溪边背回去断了双腿的人吗?”
十六岁的阿芜偏居一隅,有一间在广袤竹林中的僻静竹屋,那是师父留给她的。她沿着溪流沿着山麓采药,每天醉心在屋中一整面墙的医书里。
有一日,她在稍远的溪边发现了昏迷的亓晏。
少年本该鲜衣怒马,却一身狼狈。阿芜将他翻了个面,探过他的呼吸后顺着注意到他宝蓝色衣服上的斑斑血迹,阿芜粗粗察看,少年身上有擦伤也有刀剑伤。阿芜将他扶起来的时候注意到少年膝盖以下的两条腿不自然地垂着。
阿芜抿了抿唇,最后半拖半抱把人带回了家。
他是阿芜第一个病人。
一场相逢,阿芜过往单调的人生里骤然多了一个新鲜的人,可对亓晏来说,王府上下死得不明不白,他则身中剧毒被一群人追杀跌下山崖摔断了腿。一朝天之骄子,从此跌入泥潭。
“这是哪里?”
“我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我的腿……你说话啊!”
亓晏嘶声力竭,凶恶地盯着任凭他如何拍打都毫无反应的腿。他无法忍受自己从此成为一个残废,一辈子困在床榻或轮椅上。
阿芜没有被亓晏吓着,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那双断腿。她的反应激怒了亓晏,当阿芜终于忍不住伸手要碰他的腿时,亓晏狠狠把阿芜推开。
“走开别碰我!你这个哑巴!”
阿芜被推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扶着旁边简陋的柜子才站稳。被这样对待,她只抿了抿唇,一双漆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我不是,不是哑巴。”
她很小声却认真地反驳。
亓晏不良于行,而阿芜偏偏避世而居,素不与人来往。她找不到也不想找其他大夫医治亓晏的腿。
少女在待人处事上有着与常人截然不同的思维,一心一意想要治好亓晏,却让亓晏遭受了许多无妄之苦。
对矜贵无比的小世子亓晏来说,治疗的过程堪比折磨,他疼得冷汗连连,却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手帕。每一次他红着眼睛都像受了天大委屈,咬牙切齿地对面前面无表情一心只想着医术的阿芜吼道:“你敢,你敢这样对我,等我大仇得报,管你是女子是结巴,我都要好好暴打你一顿!”
阿芜充耳不闻,只在之后为亓晏擦了擦满是汗的脸。
所幸亓晏身上的毒最终解了,他的腿也治好了。
后来他不告而别,许是报仇去了。
再没多久,阿芜也离开了竹屋。
听过亓晏的讲述,尽管对亓晏还是陌生,阿芜脑海中却也有了隐约印象。经年过去,时日太久,这段记忆对有的人来说不过是岁月里的细枝末节,翻篇就忘了;而对有人而言,却历久弥新。
阿芜看着如今站在她眼前显然没有任何后遗症的亓晏,想了想:“你来,来打我?”
与阿芜茫然又后知后觉带着警惕的目光对视上,亓晏啼笑皆非。
他哪里舍得。
非要,也是恨不得回到十年前好好“教训”当初说这句话的自己。
而阿芜,只会叫他心里翻来覆去地软,又翻来覆去地疼。
“不是。”亓晏笑叹了声气,“那时我年少不识好歹。阿芜,我一直在找你,为的是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