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芜在医术上有一种赤诚的野心,偏叫人喜欢得紧。爱她刹那流转山水的眉眼,昙花一现的全然喜悦。阿芜想要什么,亓晏都愿意给她。
亓晏笑意晏晏,眉眼弯弯,回应地十分认真。
“好啊,那我等着阿芜有这般成就的一天。”
阿芜不知亓晏心中所想,却记住了他的好。又亓晏对她笑起来的模样很动人,阿芜看着他,最后也跟着学亓晏扬起嘴角。
有人全然信任的感觉就像披上一腔孤勇的战甲,没有什么好怕的。
亓晏特地找来这样厉害的大夫,还能说服对方教导她。阿芜忽然觉得自己承了亓晏这般大的好意,那该更努力些,不辜负他出的这些心力。
于是阿芜更沉浸于岐黄医术中,亓晏忙完事情后问长安:“阿芜今日待在府中做了什么?”
“这……”长安犹疑了片刻,还是说道,“阿芜姑娘一大早就去崔家的鹤寿堂,午膳亦不在府中用的。”
前日、昨日、今日,阿芜通通去了医馆,一副要把那当家的架势。亓晏心上略过一丝无奈,同长安长宁两人感叹了一句。
“崔胜哪有这般常去他自家的医馆。”
长安在旁小心翼翼地斟酌回复道:“是这个理,但阿芜姑娘她照去不误,世上多得是钟爱某一事的人,或许阿芜姑娘亦如此。”
亓晏并未生气,阿芜会有如此举动他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随她吧。”
须臾后,亓晏又补上一句:“长安,之后遣人每日往鹤寿堂送午膳。”
阿芜欢喜,他亦欢喜,但阿芜因为痴迷医术废寝忘食不肯好好吃饭,这点却是半点不能纵容。明明崔家好歹也是出了个医圣、有好几家药铺医馆营生,同一般百姓比起来也是富庶人家了,在亓晏这里却连几顿午饭都给不出似的。
心中叫嚣的炽情恨不能把那他所爱的姑娘团团困住,他揣在怀里,呵护在手上。若放她出去玩耍了,那哪里都不能叫他安心。
长安再淡然稳重,到底是被亓晏的做法弄得有一瞬心情复杂得说不出话来。与之相比,随亓晏去了一趟江州的长宁显然已习惯了。长安看见长宁瞅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明晃晃的打趣,显然乐得看他这副在主子面前失态后还要强忍住的憋屈模样。
长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对亓晏恭恭敬敬地应是,打算回头就把长宁那些月俸克扣干净。
长宁可不知自己的血汗钱被惦记上了,他瞥了眼屋外天色,对亓晏提议道:“眼看时候也不早了,外头又是要下雨的天,依阿芜姑娘的性子怕是不会带伞,可要给王爷您备车去鹤寿堂?”
在察人心思顺着说话这点上,长宁可谓修炼成了精,当下主动点出了亓晏心中所想。亓晏哂笑:“去吧。”
亓晏也想到当初在江州,医馆到家几步路的时候阿芜也同样没在雨天备一把伞在身旁。
“若下了雨,阿芜该迟了晚膳了。”
更何况乎,他想见她。
长宁笑着应了,连忙出门准备,屋内只剩下了亓晏和长安。
风雨欲来前总是最闷得透不过气的时候,近来东都渐热了起来,长安穿了两件,额头隐隐沁出细汗,反观亓晏,在沉闷的天气里苍白脸庞上依然干爽,仪态冷峻,又让人心中畏惧发寒,芸芸众生都不敢攀。
“长安,东都的雨季要来了吧。”
长安发了会呆,听到亓晏说话连忙回应道:“是,接下来几日怕都是雨天了。”
不知亓晏想到了什么,倏地笑了,笑声落在长安耳畔令他一下子发冷,额头上细布的密汗于此时都被冻住了。长安的姿态放得更卑微。
亓晏指尖叩着扶手,嗒嗒声响,仿若同时也叩在人心弦之上。
“皇帝最近藏了心思,他既同丞相费尽周折,怎么也该捧个场。长安,让人查查大理寺审讯的进度如何了,我记得大理寺卿同赵致松是同窗好友?”
“是的。江州刺史一案归大理寺审,赵致松怀疑王爷在前,大理寺那边得到的结果怕也不如人意。”
亓晏摆了摆手,倒不担心:“这两人虽为好友,但一个是官宦子弟,一个祖上白丁。但凡生于世家,行事难免瞻前顾后思虑甚多。而赵致松寒门出身,一腔忠君报国之心,行事多不留余地,才是小皇帝用的顺手的忠臣、名臣。”
自也是个愚臣。可惜了。
“看看大理寺能查出些什么来,如有情况便让江岑那边出手。”
崔胜是午饭之后到的鹤寿堂。近来天气转换,好几位贵人都患了病,崔胜来回跑,好不容易能回家中休息,又医馆的伙计说阿芜又来了。崔胜险些岔了气,这下才明白当日答应容王,是给自己揽了个烫手山芋回来。
初至医馆时,崔胜沉着张脸,内心有些愠怒。可阿芜见到他,却是满脸可见的兴奋,她倒也不出声,但那眼神叫人看了实在难真对她发脾气。崔胜才刚起的火气又被摁了下去,咬了咬牙打算回头给自个开一贴降火气的药。
“让阿芜姑娘久候了。”眼前这姑娘毕竟是容王特地嘱咐他多关照的人,崔胜怎么面上也该尽到礼节。崔胜素有几分傲气,但这点傲气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实在不堪一击,犯不着硬碰硬。
“不、不曾。”
崔胜心下稍宽,觉得阿芜倒也体己人。哪想他走到阿芜原先坐着的地方,看到一摞医书,才知道阿芜是什么意思,崔胜险要再给自己多开一幅降火气的药。
瞧这全神贯注的,他算是明白了,只要丢给这姑娘一本她没看过的医书,她就是等上一天也不算久等。
当着阿芜的面,崔太医叹了口长气,同阿芜讲起学来。阿芜空有天分,但未经逢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师父教导,也只寥寥医治过那么些病人。纵有的疑难杂症书中叙述得再详细,未亲眼见得,亲自医过,终究是差了点东西。故而崔胜早也发现,阿芜有的地方聪慧得不像话,可有些为医者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她却很生疏。
医者救死扶伤,管的是人命,最忌学艺不精。阿芜虽算不上是学艺不精,可也与之实质相差不远。崔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只庆幸阿芜手中尚未铸成人命大错,哪想到十年前就已经有人在阿芜手中尝尽了苦头,隔三差五就被医治得疼哭了。
离日暮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却忽然阴沉了下来,跟着阿芜出来的王府婢女有心提醒,却拉不回一个满心满眼都只有医术的阿芜。
忽然,医馆外头传来阵阵高呼。
“公子您可千万别有事啊!来人呐!快帮我家公子看看呀!”
也不知这书童是如何做到的,连里头的阿芜与崔胜都听得清清楚楚。崔胜扬了扬眉:“走,出去看看。”
阿芜依言跟出去,就见到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搀着他口中的公子,明明已经到了鹤寿堂,却慌乱得像个无头苍蝇。
崔胜见那人面色惨白,又双手捂住心下位置,当下便有了大致答案。
医馆伙计已经帮着那书童把人扶过来,崔胜却对阿芜抬了抬下颚:“去试试。”
阿芜偏过头看他:“我?”
崔胜说是。口头传授再多,也还需上手才能化为己用……小姑娘到底是露了怯。崔胜正想着,就看阿芜不知怎么到了那病患的身前,一手直接摁在了对方手捂的地方。
“嗷——!疼啊——!”
崔胜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
书童前头把人喊得像是得了不治绝症,其实最后也就是胃脘痛,即胃病。那书生也是个不着调的性子,胃都疼得脸色煞白,却还有心情调笑:“今日痛得也巧了,否则我怎么能见到姑娘?”
崔胜在旁不客气地发出冷嗤。
“把你这公子扶起来,免得耽误了后头更需要看诊的病人。”
书童不情愿地把人扶了起来,病患本人倒乐呵呵地一点也不恼。阿芜这厢已写好了药方,崔胜匆匆一扫,见黄连、茯苓、陈皮、草豆蔻等皆在,知阿芜确诊出是湿热中阻而引发的胃痛,便放心地点了点头。
看诊一事只算是插曲,很快这两人便抓了药离开,天倒渐黑。
崔胜刚说完今日就到此,就看见长宁进门来。
长宁先是对崔胜拱手笑笑,但待阿芜说话时则更温声细语了。
“姑娘,车子已在外头候着了。”
阿芜轻轻点头:“好。”
崔胜送两人出去,远远看见阿芜上车时,马车内的人先长宁伸出手,一把拉住阿芜手腕,将她带进了车内。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不作他想。
马蹄嗒嗒,马车内的人已换下朝服,作温润公子打扮,笑意晏晏地看着阿芜道。
“我来接阿芜回家了。”
他唇瓣上的那颗唇珠,合该是天上诸神佛手中捻的那一枝花的花芯,落在他唇间,于是有了亓晏。
直至大雨降下,驱散了闷热之气,才一并带走阿芜脸上的热意。
阿芜趁没人注意,摸了摸自己的脉,最后疑惑地皱起眉头。她没生病呀?
这点微不足道的思绪在当晚看到饭桌上喜欢的菜色时就消散了,日日得总管赏银的后厨很有干劲,把阿芜都一个原本不重口腹之欲的人的胃都养刁了。
第二日亓晏照旧来接阿芜,只是第三日、第四日他却没有来,同样的马车,却只有车夫和长宁。见到亓晏,阿芜会病,可不见他,阿芜也觉得自己不舒服。但医者不自医这句话果然是有道理的,阿芜诊不出自己身上的病症。好在不算大碍。
亓晏身具摄政之实,朝堂政事与各方暗中的权利对峙,有不少需他亲自过问处理,虽恨不得与阿芜日日相伴,但有时难免事与愿违,即便是身居高位,亦不能如愿。想来,竟只有在江州时有过心无旁骛的一段时光。
长宁起先和阿芜聊了几句,但看阿芜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便识趣地缄口。
阿芜撩开帘子,百看不厌地望着窗外。忽地,她看到一间糕点铺子,彭泽湖上、回东都途中那两盒糕点纷纷被回忆起。
阿芜坐直了身子:“停、停车!”
长宁讶异,但还是让外头的车夫停了下来。
“姑娘?”
阿芜拎了裙摆从马车上跳下,长宁和阿芜的侍女忙不迭地跟上去。不多时,阿芜抱着一盒热乎的桂花酥心满意足地坐上重新驶回王府的马车。
快到晚饭时亓晏才回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阿芜的脸,而是她差点伸到自己脸上的糕点盒子。
“吃、吃糖,我顺路买的。”
亓晏十分欢喜。
“给我的?”
阿芜点了点头。
当晚是容王破天荒吃得最少的一顿,害得后厨战战兢兢以为今日不仅拿不到赏银,恐怕还要掉了脑袋。哪知长安大总管一脸淡然地摆了摆手:“做一碗山楂汤,我送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