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大呆子起床啦、大呆子起床啦~”女友清脆的嗓门从手机响起,林讷摸索着把闹铃关掉,睁眼露出微笑。
“嘿,又是美好的一天!”他舒展筋骨,感觉浑身充满力量。
快速地洗漱完,林讷来到衣架前,厚薄不一的衣裤上有着色彩缤纷的可爱贴纸:
“呆子,天冷穿这件。”
“呆子,穿这条大红内裤转运哦。”
“呆子,穿完衣服记得搽脸。”
是的,虽然林讷是个呆子,但他有一个爱他的女朋友。
林讷幸福地傻傻笑着,根据贴纸挑出一件格子衬衫套短袖、下身休闲裤的组合,越发显得他不大聪明的样子。
最后,衣架旁边还放着一罐青蛙造型的宝宝霜。
林讷跟青蛙对视三眼后,把青蛙脑袋拧开,仔仔细细地把冰凉的宝宝霜涂满脸,没有留下一丝缝隙。他满脸享受。
“好了,准备出发!”
最后再转身给床头女友送的呆鹅公仔说完拜拜,林讷出门买早餐上班。
“诶小林医生啊,真是年轻有为!”对门邻居的老太打招呼,客气拘谨得像是青铜灯盏下的侍女。
“油条加豆浆,三块!”林讷接过早餐,热气腾腾的早餐像是血淋淋的手掌。
“公交车上禁止吸烟,请主动给需要关怀的人让座,谢谢。”机械的电子音重复播报着奇怪的规矩。
二十分钟后,林讷在一处繁华的大街下车。
满街的霓虹投进摩天大楼的玻璃,像是雨后水坑的倒影,巨大的彩屏广告下行人匆匆,朋克风涂鸦的艺术墙,与打着聚光灯的时尚橱窗隔街相望,一切都充满摩登城市鲜活而纷杂的气息。
可这里还不是林讷上班的地方。
他脱离如流的行人,转向大楼夹缝间的一条小道,这里狭窄逼仄、阴暗潮湿,生锈的消防楼梯与发臭的绿皮垃圾桶为邻,只有林讷一个人踏着地面的污水穿梭。
前方的出口泛着柔和的光亮,穿过这条不起眼的夹缝小道,像是来到了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林讷面无表情地吸了一口气。
仅仅一街之隔,林讷便像是从繁华的市中心到了‘九龙城寨’。
这是一个九十年代破落的老社区,但其实它更像一个废墟,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的老式居民楼,楼房之间不是独栋,而是每一层的家家户户都连在一起,像是一个回环的鸽子笼——可却有着残破的瓷砖楼梯斜上斜下,将这些楼层不规则地连接,复杂的楼梯宛如迷宫;颓坯泛黄的墙壁,铺满地面的灰尘废渣,飘落的过时海报与传单,到处横拉的发旧的小彩旗,这里好像安静得不属于这个时代。
没有车流的鸣笛,也没有人声的喧嚣。
但这片废墟似乎又存在着‘人气’。
林讷踩着废渣在楼道穿梭,他路过的黄墙壁上供着灶王爷的神像,红蜡烛、红幕布,泛着诡异的红光,已经积了满桌的香灰,小鼎里的残香却还在燃烧;他踏着没有护栏的瓷砖楼梯上了一层,他对面的房间里有着一台笨重的老电视,雪花屏幕里的花旦吱吱呀呀地唱着京腔,前面的八仙桌上还摆着一块生日蛋糕,融化的烛泪流到奶油上。
林讷跟往常一样,脚步不停,他时而纵身飞跃断裂的楼梯,时而从没有装门的毛坯房内穿过,时而掀起楼房之间晒不到太阳的晾衣杆,坚定朝一个方向步行,很快走到了这片老式居民楼的中心。
这里是一家医院。
这里有很多人。
被钢筋戳穿肺叶的工人,插着钢筋、艰难换气前行;左脚气性坏疽的病人,在地上匍匐着向医院爬去;还有羊水栓塞的孕妇,下面流着血朝医院拼命蹒跚。
各式各样的伤,各式各样的人,像是被蜜糖吸引的蚂蚁,朝着一栋老楼聚集。
老楼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四个字——“福、禄、医、院”。
这里,就是林讷上班的地方。
走进医院,“小林医生早!”、“林医生”、“呆子早上好!”...各式各样的人在对他打招呼,可是医院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看到,外面那些朝圣一般涌集过来的人潮,进了医院后像是埋藏进大海的水滴。迎面而来的只有一个正对着大门的监控,林讷机械性对着摄像头挥挥手,然后拐进右边的走廊。
他熟练地穿过员工通道,洁白的墙壁,崭新的装潢,墙面上还挂着空白的“优秀医师”光荣照;偶尔路过的毛玻璃房里人影晃动,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在七点五十九分,林讷准时来到办公室交班,一个个穿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形象围成一圈,他们彼此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每个人的间距都重复得刚刚好,像是立着一圈僵白的墓碑。
交班、查房、写病历、下医嘱...这个上午,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电脑前进行着重复的工作,隔断的办公桌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只能听到无休止的敲打键盘的声音。天花板的角落里,冰冷的监控无声地注视这一切。
“呆子,4楼4号手术间,帕金森手术。”
林讷起身,点点头。
“别人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看他不是个呆子,是个傻子才对!”有窃笑声传来。
林讷不闻不顾,来到手术准备室,这里布满灰尘,角落里结着蜘蛛网,林讷把衣服存进有着破洞的更衣柜,戴上发黄的口罩和一次性帽子,拧开生锈的水龙头,一遍又一遍认真地刷手。
清洁无菌,是手术的基本原则。
一切完成后,他走进4号手术间,器械护士给他递来手术衣,巡回护士给他系好。他这才环视四周,发现手术床边围着好多人。
炽白的手术灯下,这一圈医生都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们脸上反光的眼镜。
“呆子,这个病人突发坏死性肠梗阻,你马上给他做肠袢切除术。”
好。林讷回答,他没问为什么,只是问了一句,家属签好知情同意书了吗?
手术台边的医生齐刷刷转头,林讷顺着看过去,手术室的毛玻璃房门外立着四条瘦长的人影,他们把脸贴在模糊的玻璃上重重点头,每一下都能看到人脸在玻璃面上挤压变形,像是潜水罩里窒息扭曲的人脸。
好。见到家属同意,林讷心里再无顾忌。
为什么病房监管下的帕金森病人会突发肠梗阻。
为什么普外科的手术让他一个神外医生主刀。
没有人问为什么。
锋利的手术刀依次划过皮肤、浅筋膜、深筋膜,林讷沿着缝隙将肌层狠狠掰开,患者的腹部顿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肉淋漓的裂口,他挑开腹横筋膜、拨走腹膜外脂肪,一刀接一刀,暴露出了患者腹部的脏器——红褐色的巨大的肝块,趴在狰狞隆起的胃上,浸泡在组织液中的肠管,像串起的算盘珠子层层叠叠地堆积,其中一截已经变黑发臭,散发着消化物残渣令人作呕的气味。
林讷的手术刀越发快了,也越发凶猛,飞溅的血肉、肠壁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屠夫。很快,坏死的那节肠壁被他剥离,他还没来得及将剩下的两节肠端缝合,患者突然从麻醉中清醒。
患者挣扎着从血泊之中坐起来,捧着自己坏死的肠壁,对林讷恭敬地连连弯腰道谢:“谢谢你医生,谢谢您、谢谢您...”他剪掉的肠管尚未缝合,每一次弯腰都挤出一滩腥臭的残渣。
林讷的双唇在口罩之下喃喃:“不用谢,不用谢...”
……
上午的手术顺利地结束了。
林讷吃完饭,疲惫地趴在办公桌上午休。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好似被一层水泡包裹,他隐隐约约听到声音:
“呆子,彼间之梦既是梦境,也是现实,既是花结出的果实,也是结果的花。”
“你就是最后的巫医?跟我走,飞琼娘娘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