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小两岁的阿莹和华生应该说是我童年最要好和最真诚的伙伴,伴随着我度过了很多孤寂的日子,但我一直都没有觉察这一点,甚至自私地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阿莹和华生是兰姨的两个外孙,兰姨是阿嫲的陪嫁丫环,从小跟着阿嫲,长大后嫁到了我们邻村。兰姨与阿嫲关系密切,有事没事兰姨总会来到浮月楼陪阿嫲。
当我百般无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阿莹和华生。他们家离碉楼不远,只要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每次我来到他们家院子前喊他们,他们总是放下手中正在忙着的活,高兴地跑出来应我。
我们常常一起蹲在潭江河边的那片草地上,拾来一堆瓦片,在河边上打水飘,看着瓦片在河面上飞跃而过划出一条漂亮的轨迹,我们会高兴地欢呼。我们也会从祠堂里拾来许多蜡烛烧完残留的蜡,找来一些啤酒或汽水瓶盖,中间放一根绵线,把蜡烧熔滴进瓶盖里,做成一个个小蜡烛,再从我父亲那里找来空的玻璃药瓶。傍晚的时候来到河边,点燃那些小蜡烛,装进玻璃药瓶,然后轻轻地放进河里,那点点烛光在微波中起伏荡漾,我们默默地看着它慢慢地飘远,直至消失在我们的视野。有一次阿莹问我:“云哥,这些瓶子会漂到哪里?”
“会漂到大海吧!”
“那么,它会漂到香港吗?”
“应该会吧!因为香港就在大海的边上。“
说到这里,阿莹和华生脸上的表情都会变得复杂。
有时候我们也会用铁线在玻璃瓶子上扎一个提手,像一个灯笼,在碉楼的龙眼树下挂成一串。晚上,点燃小蜡烛装进玻璃瓶,微风吹着玻璃瓶子轻轻地晃动,我们坐在的烛光下,说着,笑着,一起趴在石桌上做作业,一起写日记,一起抄古诗,我们会把阿嫲教我们念的古诗胡乱地改动,如:“床前明明光,饼干早吃光,举头望明月,低头写作业”;“春眠不洗澡,处处蚊子咬。忽然一巴掌,不知死多少”,然后相对捧腹哈哈大笑。
龙眼成熟的季节,我和华生爬上碉楼那两棵龙眼树高高的枝桠上摘龙眼,阿莹在树下拿着一个竹篮子帮我们收拾摘下来的龙眼,累了,我和华生在树桠上相对而坐,阿莹坐在碉楼的围墙上,我们没穿鞋子的脚丫晃来荡去,手里拿着一串龙眼,我们边吃着边用果核扔对方,忽而吃吃逗乐,忽而开怀大笑。我依然还记得阿莹和华生当时的样子,阳光穿过叶子间的逢隙,斑斓地照在他们那浑圆的脸庞,阿莹留着齐耳的短发,华生是一个小平头,笑起来的时候双眼眯着成一条线。有时在树上我还会怂恿华生,让他用弹弓将龙眼核射向邻家的那条小狗。华生从来没有这种恶作剧的想法,但若是我要求他,他不会拒绝,就像他们姐弟从来没有拒绝我任何事情。弹弓在华生手里就像一件武器,可以把树上的小鸟也射下来。小狗被射痛“汪汪”地叫,我和华生和在树上哈哈大笑。这时阿莹总是生气地说:“你们又干坏事了。”然后跳下围墙跑进屋里告诉兰姨,兰姨出来,没收了华生的弹弓,像她那样和蔼的人,也被我们气得要疯了,骂华生惹事生非。华生总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但他从不告发我,包括阿莹,从来不提用龙眼核射小狗其实是我的鬼主意。
有一次傍晚,我带着阿莹姐弟学着“五剑侠”去照黄蟮,以我的水平,当然不可能捉到黄蟮,只不过想沿耀一下我和“五剑侠”照黄蟮的威水事罢了,因为我经常在小孩子前吹夸我和”五剑侠“去照黄蟮是如何如何的了得。我们拿着“五剑侠”给我做的黄蟮笼和黄蟮夹是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不知不觉中,我们远离了村子,来到山边的一片莲藕田边,我们看见有一个老头在放鹅,是阿莹他村的一个”烂棍“,我们走近的时候,他突然捉住华生,用手在华生的头上重重敲两一下,骂我们说:”肯定是你们昨天踩了我的菜地,今天还敢又来,特别是你们俩个小野种。”可能是兰姨常常教导他俩不要惹事,或是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欺负。阿莹护着华生走开,华生用手摸摸自己的头,一脸痛苦。阿秀望了“烂棍”一眼,说:“我们没有踩过你的菜地,你搞错了。”那“烂棍”还不肯罢休,突然捉住我,从我手中把我的黄蟮笼和黄蟮夹抢走,我一下子惊呆了。阿秀和华生见到这样,发怒了,阿莹恨恨地对“烂棍”说:“快还给我们,我们没有踩过你的菜地。”緾着“烂棍”想抢回黄蟮笼和黄蟮夹。“烂棍”把黄蟮笼和黄蟮夹举高,华生掏出弹弓,瞄准“烂棍”说:“快还来,要不我射死你。阿莹也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对着“烂棍”。“你们两个小野种,你们敢?”“啪”的一声,华生射出一颗石子,打在“烂棍”旁边的一只鹅身上,鹅被打痛了“呱呱”地叫,鹅群惊慌散开乱窜。“你试试看敢不敢?”华生瞪着“烂棍”,弹弓又瞄准了他的脸。“烂棍”看到华生和阿莹一幅要拼命的样子,可能他也没想到平时受到欺负总是逆来顺受的阿莹和华生今天会为了帮我拿回黄蟮笼和黄蟮夹这么强烈地反击,也被吓着了,把黄蟮笼和黄蟮夹丢回给我们,说:“以后我再收拾你们两个。”去追他的鹅去了。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嫲,阿嫲说:“他们两姐弟最是爱护你的,你也要像一个大哥一样呵护他们。”
上小学的时候,每日天泛鱼肚白,阿莹姐弟早早就起来,然后来到碉楼和睡眼惺忪的我,三个人,一人背着一个大书包,一个跟着一个走,阿莹像一个大姐姐,走在最前面,我跌跌撞撞走在最后,乡村田间的小路上,我们三人走成一条直线,像三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企鹅。学校里,有几个顽皮的小孩,常常欺负捉弄阿莹姐弟,把他们的书包、课本藏起来。那时,懦弱的我从来不敢站出来阻止这些顽孩,任由他们胡作非为。阿莹和华生常常找不书包或课本焦急无助,好在这时,阿莹总会偷偷望我一眼,接着嘴角闪过一丝的笑意,因为阿莹总会读懂我的眼神,很快就找到了被藏起来的东西。
阿莹和华生其实是一对私生子。那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初夏深夜,台风正在肆虐,偷渡去了香港多年的阿莹的母亲阿娥突然大腹便便地回来。小镇上早就流传着阿娥的闲言闲语,说阿娥不知是为了一个香港身份证还是受到金钱的诱惑,和打工的工厂老板好上了。面对未婚已孕的阿娥兰姨一家手足无措之际,台风突然把这家子唯一居住的房子吹倒了,一家顿时陷入了困境之中。阿嫲得知这个消息,让人告知兰姨,说碉楼里有空房子,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可以让他们一家搬进来住。当时家族里的妇人极力反对,说阿娥不洁身自爱,声名狼藉,怀里的孩子是不名身份的野种。阿嫲说,祖父在世时真诚热心帮助别人,所以受到众人的尊重和爱戴,他常常教导:虽然每个人的出身、家庭背景、财富、社会地位和际遇都不同,但每个人都有尊严,每个人的人格是平等。正如书上所说:众生平等者为佛,众人平等者为圣,众亲平等者为善。身边无论谁遇到困难,都应该真诚热心去伸出援手,不应带着这种有色的眼镜,用这样世俗眼光看待,这不是善良人之所为。阿嫲力排众人的阻力让兰姨一家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二十日之后,阿莹和华生在碉楼出生了,两个月后,狠心的阿娥抛下两个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匆匆而去。好在还有兰姨和阿嫲,没有奶水,兰姨和阿嫲煮饭的时候,多放一些水熬成米汤喂养阿莹和华生,或者阿嫲托来做衣服人打听哪家育妇有剩余的奶水,在兰姨的悉心照料下,阿莹姐弟总算健康成生,直到他们五岁的时候房子修好了才搬回去。他们住过的房间阿嫲一直为他们留着,他们也常常回来碉楼里住。小时候的阿秀和华生生得胖胖的,圆头圆脑,趣至可爱,但是私生子的身份,就像一个挥不去的恶梦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缠绕着这姐弟俩,让他们受尽了世人的讥诮。
我记得还有一次,是农历三月初三浮石村飘色巡游的日子。浮石村飘色巡游是我们这里一件热闹的盛事,当天人们会从四面八方赶来浮石村,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几百人的巡游队伍在数千游客和村民的簇拥下,游遍浮石村的十坊,巡游队伍共设有八个色架,分别以“穆桂英挂帅”“昭君出塞”“赵子龙救阿斗”等传统故事为主题。每架飘色,需要选出两名长相俊俏、意志坚强的”色仔“,她们造型各异,”飘“立于”色梗“上,不时做出各种逗人的动作,引来观众一阵又一阵的欢呼。这些”小色男“”小色女“年龄都在8至10岁之间,稚嫩的面孔上画上了彩妆,显得格外可爱,虽然这些小人物年纪幼小,但一点也不怯场,巡游的过程中不停地向两旁的观众微笑挥手,构成奇趣优美、天衣无缝的画面。
那天早上,我和他们姐弟相约去观看,我们早早就来到浮石村的北帝庙,占了一个靠前排较好的位置。巡游还没开始,人们陆续到来。这时有几个青年走过来,我们跟他们素不相识,他们环视了一下周边,找不到好的座置,这时,有一个又矮又胖的,头发剃得很短,脸上布有黑乎乎的胡茬。他看到阿秀和华生,脸带淫亵,朝着他们说:“你们俩个小野种,到其它地方去,把这个座置给我们。”“看着我,我跟你们说话呐!”他咆哮着。把手上的香烟递给了身边的另一个家伙,双手做出来一个下流的动作,对着阿莹和华生说:“我认识你妈妈,你知道吗?我和她的交情还不浅呢!她的双波这么丰满,还全靠当初在潭江游泳时,我帮她抓大的呢。”双手也跟着做几个手抓乳房的动作。其他的几个青年轰然大笑。我拉着阿秀和华生,说:“别管他们,我们到后面去。”后来,飘色巡游开始了,热闹的人群中,我听见身边的阿秀在低声啜泣,一滴滴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我把阿秀和华生拉近,用手臂环住他们,“他们只是一班烂仔,乱说一通,别管他们。“我对阿秀和华生低语说。
我曾经听到阿莹困惑地问阿嫲,”书上常常教导我们,要真诚善良,要与人为善,厚道和忍让,但人们常常又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们姐弟老是被人欺负,令我们不开心,我们到底还要不要善良忍让呢?“阿嫲抚摸着阿秀的头,说,“我们选择善良,不是我们软弱,只因我们明白,善良是我们的本性。我们正直厚道,并不是因为我们笨拙,是因为我们知道,正直厚德能载物,助人能让我们快乐;我们选择忍让,不是我们怯懦退缩,只因为我们有宽容的美德。只有那些势利的小人才会以势欺负人的,表面上很得意,其实他们内心是十分空虚的,因为他们的生活是在彼此的贪婪、自私、相欺,计较,吹捧,猜忌,勾心斗角中。善良的人心胸坦荡,没有私心杂念,也不会耍阴谋诡计,身心清净心情愉快,善良的人是会善待每个人的,也会相遇善良的人,大家真诚相待,互相关怀,生活就会感到温暖,轻松,幸福愉快。俗话都说: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最后吃亏的,还是做坏事的人。不要计较这些,做好自己,记住天生我材必有用“阿莹听着点了点头。
我们都是在碉楼中出生的,在碉楼里成长,在光滑的麻石地板上,蹒跚地踏出生命中的第一步;在碉楼阴凉的龙眼树荫底下,呀呀地说出人生的第一句话,我说的是阿嫲,他们说的是云哥;我们喝的第一口水,同是碉楼里那口古井清澈甘甜的井水,阿嫲说,喝同一口井的井水长大的人之间是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这种情感,绵长细膩,不会因时间和距离而改变,也正是这种的情感,支撑着那些离乡别井漂泊在外的台山人彼此间互相扶持,信任和关怀,最终可以扎根和立足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