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别祸革,与雨切一起返回沸蒙的途中,伊芙突然勒停了马,她对身边的骑士说:“我这边还有一些事要办,你先回去休息吧。”
“知道了,但现在夜深了,你要小心。”雨切并不多问,只是嘱咐了这一句便离开了。
在雨切离开之后,拉维格从伊芙的大衣口袋里钻了出来。
“真奇怪。”拉维格飞到了她面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像人类的龙。”
“你自己不也是吗?”
“不对,我指的是他的心……说到底,我只是在模仿人类而已,如果你问我,这头名叫拉维格的小龙到底有没有人类的感情,那还很难说。祸革曼宁和我不同,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有着龙的躯体的人类。在来之前,你说你想让我帮忙确认一下他的身世,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所以我没什么好说的。”
伊芙叹了口气。
“世界的本质就是悲剧,因为所谓的美好只是岁月的谎言,对于一个真正的长生者来说,任何美好都有逝去的一天。”拉维格说。
“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沉痛的经历呢?比如说,目睹亲友离世什么的……”
“当然有。”
“能说来听听,是什么感觉吗?”
“得了吧。”
“拉维格,你也很向往人类的生活吧?我觉得,你和祸革其实都是一类人……不好意思,是一类龙。”
“这怎么可能。”
“我在想,可能人和龙本来就挺像的,说不定咱们在更久远的时期还是同一个祖宗呢。”
“那得是多久远的事,意识诞生之前?人和龙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生灵,我更倾向于当初走到一起只是一场巧合。”
“两个能够交流的智慧群体,这确实很巧合。”伊芙说,“如果没有狄法芬和拉托纳芬,人和龙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如果没有他们,龙族可能早就成了人类的奴隶了。”拉维格说,“你们人类的负面情绪太多,容易愤怒和失控,容易受同类的影响,甚至迁怒于无辜者,这有好处也有坏处,一方面,毁灭之力给你们带来了更多的灵感与创造,而另一方面,人类一旦聚集起来却又很难发现自身的残忍与邪恶,尤其是在我亲身经历过亚河大城邦的屠城事件之后,就更感觉到了人类的可怕——那些执行着命令的士兵毫无人类的感情,他们杀害同胞就像是在杀鸡圈里的鸡……无论小的还是老的,势必要在这一天全部屠宰干净。”
“你还亲身经历过亚河大城邦事件?”
“对,一名士兵向我冲来,我对他说,‘为什么就不能静下心来想想,你们正在做的事究竟有多疯狂?’可对方二话不说,就把长枪捅进了我的心窝子,如此一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伊芙听到他的话,突然有些想笑。
“你觉得这件事好笑,是因为我不是真正的人,所以才能活下来用这样轻松的语气给你讲笑话。”拉维格说,“亚河大城邦……葬送的可不仅是普通人,许多长生者也没能逃过这一劫,拿起屠刀的人在那种情形下不再拥有理智和怜悯,就算你这样的人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一定不会心慈手软。疯狂的情绪无疑是会传染的,甚至连我都能感受得到,所以长生者才会告诫后来者——别在人群中待得太久。”
“那龙族之间的战争呢?圣神之间的战争又该怎么解释?狄法芬、拉托纳芬对奥提格亚宣战,其实还有别的内幕?”
“要解释这一点,你可以将圣神与龙的关系理解成人类宗教中的神与人。”拉维格说,“在人类出现之前,一头龙最终的归属只能是圣神之梦,但风露威却让奥提格亚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祂在现实中创造了自身梦境的六面之顶,即‘擎空’,擎空界虽然与现实接壤,但却能实现部分圣神梦境中的规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擎空可以是龙族的新归属?”
“对,擎空的出现,撼动了龙族与圣神之间的联系,圣神不再是其后裔的唯一,这使得龙族的子民第一次有了‘背叛’的选择。”
“相比现实世界,擎空界又有什么优势呢?去了那里就可以不回归圣神梦境了吗?”
“在那个年代,擎空界要比环形大陆富饶得多,而且不论是人还是龙,只要你获得了奥提格亚的肯定,便可以使用祂的梦藤行使造物的权利。奥提格亚创造擎空的初衷,在我看来或许是有这三点:一是为了开拓新地,维持自身族群的生存和发展;二是与人类做交易,达成更长久的合作;三是为了庇护那些失去了圣神庇护的同类,比如说眠提利亚的一部分后裔。”
眠提利亚消失之后,留下了“拉德菲罗南”与一众无法回归原始梦境的后裔,虽说这些后裔的确可以投靠他族圣神以完成最后的回归,但龙族本就有着足够长的寿命,相比于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界,或许他们更愿意流浪于世,这也是他们的自由。
擎空界连通着现世,奥提格亚将祂的梦与权能拿来分享,让被信任者与自己一同经营,而随着擎空界的壮大,这其中似乎又隐隐包含了另一种可能性:龙族是否可以脱离圣神的约束,成为一个整体,并一同创造出一个更圆满的世界呢?
相比那些回归圣神的龙族而言,生活在擎空界的龙并不需要最终的奉献,因而他们的肉体似乎也能同精神一样,获得永恒了。
“奥提格亚的梦境本就十分出众,而且也符合人类的艺术审美,当那些外来的龙族看到擎空界的壮丽景象时,他们动摇了——这就像一种启蒙,从擎空诞生的这一刻起,龙族开始意识到了‘自我’,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有回归圣神一途,他们足可以在现世建立新的乐园,而不必等待千百年后的那场回归。”拉维格继续说道,“这场在龙族中盛行的思潮影响了龙与圣神之间的关系,为此,其余圣神也不得不在现世创造这种梦境的复制品,以此来满足子民们的需求和安抚他们的情绪。狄法芬与拉托纳芬在当时也是如此,而要用梦藤构造梦境,就需要风露威,需要与人类打交道……这也是他们后来为何如此仇视人类和奥提格亚的原因——所有的改变,都源于人类的出现。但不管怎么说,那段时间都非常值得怀念,想象一下,大大小小的梦境世界于现实的维度中重现,多么繁花似锦!人类驾驶着飞行器穿梭于现实与梦境的团泡中,和其他种族的首领用风露威做交易、习得新技术和新法术,他们旅行、探索、研究和寻宝,又或是偷窃、背叛甚至谋杀和发动战争……这就是第一纪元的奥兰时期,血与金的时期;而在第二纪元的恩培恩时期,人类的艺术与诗歌风靡世界,且技术与科学的发展也同样不输上一纪元,但要命的是,真正的战争却要开始了,不再像第一纪元那样的试探,而是大打出手,变成了圣神与圣神之间的战争,而这次的战争一直持续到第二纪元结束。”
“狄法芬和拉托纳芬最后是打算彻底消灭奥提格亚?龙族的其他圣神又都哪去了?”
“大部分圣神都死于天犁之下的末日浩劫,擎空界和其他现实梦境也同样毁于一旦,到了那时候,龙族不但失去了原由的旧秩序,还失去了新建立的一切,这无疑是精神与物质层面的双重打击,或许,当时的圣神们已经不再对龙族的未来抱有任何希望,祂们彼此厮杀时,心中也是万念俱灰。”
“天犁到底是什么?”
“见过这东西的人和龙几乎死绝了,所以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它几乎能扯碎地表的一切——就像犁地一样,把旧世界的生灵蒸发掉,又或搅拌进土里,变成新世界的养分。”拉维格说,“拉托纳芬认为天犁是人类招来的,因为在人类进入凯德拉尔之前,我们从未遭遇过末日;他后来甚至认为,天犁就是人类的诡计,是人类秘密制造出来用于将龙族彻底抹杀的工具。”
“这没什么道理……”
“但人类就是不怎么讲道理的,就像我之前说的,有时候会相当疯狂——可能短命鬼的性子都是这样。”
“所以你也相信天犁是人类造出来的?”
“当然不信,人类有多大本事,我还不清楚?”
“雅方图不是想利用天犁来灭世吗?”
“他们是很想利用,而且觉得末日的发动是和战争有关——是为了清除因战争而滋生的大量元素云,还是觉得这世界太吵了,需要彻彻底底地清理一下?不管理由是什么,如果这么恐怖的东西也能被理解,甚至人为地去操控,那世界就真的又要被改变了。对于那些在天劫中幸存下来的种族来说,只要有天犁的存在,他们就会一直悲观下去——你去过帕尔纳丝,看到过那些精灵们蜷缩在庇护地里的模样了吧?简直称得上是醉生梦死。到了第四纪元之后,也只有不明真相的新人类才会这么有活力,乐此不疲地消耗着,就如只知享乐的夏虫,不去准备过冬的粮食而总在吵吵闹闹。所以你看,知情者都在考虑如何自保,而研习灭世学说的雅方图,在这种环境下倒是成了最积极和乐观的一群人了——一群研究怎样灭世的‘理想主义者’。你觉得悲观主义者会怎样和理想主义者相处?”
“怎么相处?”
“当然是‘什么也不做’,就看着他们自生自灭。所以旧时代的遗族也不会阻止雅方图,他们一方面是觉得雅方图的想法不切实际,而另一方面,他们又期待世界能有所改变……无论是被谁改变、怎么改变都好。伊芙,如果末日来了,那就去中谷大陆吧,那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如果时间来不及,那就一直向北逃,因为前几次的天犁都是从大陆的正南方来的,无垠山脉里埋藏了许多地下庇护所,如果运气够好,就能在那里找到一些保存完好的飞行器,可以乘坐它们飞往大陆最北部的区域……这能让你多活半个月。”
“费了好大力气飞到那里,就为了再担惊受怕半个月?那还不如站在原地等死。”
“如果下一次末日到来时,没有一位能够阻止天犁的救世者,那结局就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说,上一次的天犁是被一位救世者阻挡了下来?”
“你见过艾辛,他却没向你提过这件事?要知道……救世者就是他的女儿,拉芙洛。”
“艾辛没对我说过,但……拉芙洛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
伊芙刚说完就想起来了,在和止馨分别时,对方曾说过她和拉芙洛有点像。
“拉芙洛是鸦族和狐族共同的后代,在里恩卡纪元的末期,狐族与鸦族曾受过她的感召,用大量的风露威为人类各族打造逃生飞船、建立地下庇护所,而且所有飞船的目的地都设定在环形大陆最北部的一块地界——拉芙洛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她向他们担保,说这片陆地一定会是安全的,而她自己则带着一把名叫‘希达克剜’的神剑只身对抗天犁,结果就真的成功了。”
“像是在神话里才会有的故事和人。”
“但可惜的事,她虽然阻止了天犁,但自己也被困住了,如今仍沉睡在无垠山脉的深处,那时候,我也是混在里恩卡纪元的幸存者当中才听闻了这件事。无垠山脉起初熔岩肆虐,后来又变成了绵延的雪山,所以幸存者们都被困在了那处避难地,没法再回到曾经的大陆上了,不过那地方也还不错,艾辛将拉托纳芬囚禁了起来,利用圣神梦境领域能够干涉现实的特殊能力,让那片原本不大的地方扩大了十倍不止,并将那里取名为‘新中谷’,意思是这里也和中谷洲一样,是不会被末日光顾的地方。”
“艾辛把拉托纳芬囚禁了起来?他有那么厉害?”
“鸦族以理性和冷静著称,艾辛则更是能力出众,他和圣神一样,有着能在不同维度空间中穿梭的能力,他观测到了圣神战斗时的痕迹,并预测了奥提格亚陨落的位置,所以当这场战斗结束之后,狄法芬和拉托纳芬就中了鸦族们的埋伏……一个重伤之后不知所踪,另一个则被囚禁了起来,成了他们的研究对象。”
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激动,伊芙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打颤。她实在没想到,那个和自己喝酒闲聊了一整夜的男人,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家伙,所以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说,不论你想惹谁,都千万别惹这个人——据我所知,人类被驱逐出原有的世界,其实也是拜他所赐……是神也是恶魔,艾辛惹下的祸事可能要比他做的好事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