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沸蒙城郊外的旷野上漆黑一片,在积雪与枯草环绕的空地上,雨切点起了篝火。
荆棘月斜斜地挂在西方山脉的一角,在氤氲的夜雾下显得黯然至极,一阵风吹过,窸窸窣窣的杂草声由远及近,细碎的雪弥漫开来,有些落入到正在燃烧柴禾之中,眨眼间又化作飞溅的火星,被乱风吹入半空,其星星点点明明灭灭,如剥茧抽丝,又轻薄如纱。
雨切刚拿出坐标纹印,却感觉头顶一阵强风吹拂,抬头看去,便见一座阴影遮天蔽日,巨龙俯冲而下,落在他们身旁的雪地上。
“谢谢你,雨切阁下……正如你所言,我来了。”祸革的的嗓门也一如既往,即便是在这荒野之中,听着都有些震耳欲聋。
“小事一桩。”雨切朝他笑了笑,他此时就坐在篝火旁,“时间不算多,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好了。”
伊芙点了点头,她从骑士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踩着祸革的锥鳞爬上了这头龙的头顶。
“我们走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祸革曼宁飞向了天空,少女看不见地面,只能凭感觉来推断他们此时究竟是在爬升还是在盘旋。陆地正在远去,城市的灯火也消失无踪,她抬起头,看到天穹上苍翠的星如燃烧的烈火,看到月亮也脱离了山坳仿佛再次升起。
“伊芙,我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祸革曼宁说,“或许我不该接受雨切阁下的提议,大费周章的就只为见这一面……但我又的确想见你。”
“不,我挺开心的。”此时,伊芙坐在他额前的位置,一手还扶着他的锥鳞。他们在夜空中飞行,四周不见一片云朵,所以天穹便显得空旷而无际,祸革曼宁飞得很慢,听不见破风的声音,只能看到天际线的隐约深蓝,单调而深邃的环境,让她感觉自己正在傲游于以太。伊芙喜欢让祸革带自己飞行——不用再去看脚下,一切所见都触手可及,飘摇而自由的感觉实在是让人难以抗拒。
“这一次的旅行,玩得还开心吗?”祸革问她。
“收获不小,也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
“想明白了什么,可以和我分享一下吗?”
“我发现,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具体是指什么呢?”
“就比如今晚——等我明天一觉醒来,可能就会忘记现在的感受,会觉得这种经历只是一种错觉,没什么实感。”她顿了顿,又道,“飞行的体验更像是一场梦,人不会飞,但人在梦里就可以飞。以前我听人说,可能正是因为人在生活中太过循规蹈矩了,所以才会去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完成非比寻常的体验。我以前总在怀疑,自己其实一直做一个睡不醒的梦,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又如何能成为现在的自己呢?”
“我能听得出来,你对自己、对现在的处境很满意。”
“但这些东西却不是我一开始就有的,它们更像是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
“所以你很苦恼?”
“以前是很苦恼,总怕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她说,“但现在又不那么担心了,因为我发现,即便是在梦里其实也有真实的一部分,那就是情感——高兴的时候,会在梦里笑出来,伤心的时候,泪水也会沾湿枕头,那种情绪上的反应有时甚至比在现实中的还要强烈,可能……对于一个正在做梦的而非醒来的人而言,梦就是完全真实的,而凭借这一点,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此时此刻我所感受到的也必然是真实,因为我相信并且在意我所拥有的一切。这番推论听起来很不靠谱,但又足可以给我安慰。”
“你们人类在做梦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说不太清,大部分的内容更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有时糊里糊涂,有时又很有寓意,在梦里能看到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当然也有做噩梦的时候,各种不好的梦,比如说,让人焦虑的、害怕的、还有吓人一跳的,这一类的梦通常都很难去形容。”
“嗯……有趣。”
“祸革,龙会做梦吗?龙族的梦又是什么样的?”
“龙族的梦,或许就是关于过去的回忆,我们称它为‘圣神之梦’。”祸革曼宁说道,“当我们从龙蛋中苏醒时,过去早已发生,而未来尚未揭晓,所以,当我们沿着时间前行时,既是在走向自己的过去,同时又走向了世界的未来。天克安敌斯曾告诉过我,对于一头龙来说,圣神梦境中的经历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是一种剥离了情境与情绪下的记忆,是有关个体的反思与参照,就如同心灵的影子。”
“那么,你现在能回忆起来……自己的圣神梦境是什么样子吗?”终于,伊芙问出了这句话。
“是能想起来一些。”祸革说,“龙族自真正有意识的那一刻起,便是诞生在梦境之中,在那里,时间的概念是很模糊的,但又由于因果的存在,那些回忆却又是条理清晰的。伊芙,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奥提格亚。”
“所以你真的是……”伊芙在得知真相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此,她甚至并不感觉悲痛,而只是觉得落寞和无所适从。
“奥提格亚的后裔。或许在过去,我已经疯过一次了。”祸革曼宁的声音很平静。作为一头龙,他难以否定自己的过去——在生存之路的尽头,曾经的自己似乎已成了不可跨越的障碍。
“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在我从龙蛋中苏醒后不久,天克安敌斯就已经告诉我了。”他回答说,“但我认为这并不需要担心,就像人类面对死亡一样:虽然这一天终究会来,但这却并不意味着自己每天都要活在它所带来的恐惧之下……时间还长呢。伊芙,在刚见面时我感觉你似乎有心事,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你能看得出我有心事?”伊芙有点惊讶。
“我听得出来。”他说,“伊芙,你会对我抱有同情吗?”
“我……不知道。龙的寿命要比大多数人都要漫长,即便是像泰莉安那样的魔女,也只活到了一百四十多岁,而我听说,同样是奥提格亚后裔的伽格斯最后也活了五百多年,相较之下,伽格斯的处境似乎要比泰莉安更好一些——但我想的是,要是和你的同类相比,却又能明显感觉到命运的厚此薄彼,就像是被命运所抛弃。对人类而言,活十年和活百年的区别很大,那对于龙呢?以我现在的阅历,可能还无法想象该如何处理几百年后的事。”
“有一点你说错了,命运并没有抛弃我。”祸革曼宁收起了翅膀,他们在一座海岛上着陆,这里有和煦的风,夹杂着青草与海洋味道的空气、与黑夜同色的浪潮,以及在海雾中飘摇的朦胧月影。
“我并不后悔自己诞生于此世,正相反,我感激哈克森找到了我,感激天克安敌斯赋予我‘苏醒’……以及他对命运的如实相告。未来的确令我苦恼,但同时也塑造了我——从这一点来说,我的遭遇同时又成全了我们的相遇。我不知道,人类的那些宗教是否是从龙族圣神那里获得了灵感,所以才会如此相信宿命、迷恋天堂,但另一方面,龙族的天堂却不是谎言,它真实存在,是名为圣神的怀抱,然而,我却并不具备去往那个世界的资格,因为我是奥提格亚的后裔,我只能存在于现世;想到宿命,想到既定的结局,我会因此痛苦——就像你们人类面对死亡时一样。对我的同类而言,他们或许更相信这个世界是物质的世界,只是圣神梦境和精神世界的载体,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回归而做的准备,他们就如将死的信徒一般,温和而又狂热,对一切事物都持有一种病态的漠不关心。所以我才说,命运并不厚此薄彼,因为她塑造了如今的我,赋予我存在于现世的意义,而在许多年后,一个名叫伊芙的人类出现在我面前,她很勇敢,不带有偏见,所以我们能平视对方,并合著了一本书。我很幸运,不是吗?”
“我们都很幸运。”伊芙跳到了地面,她信步走过草地,去到了一块稍高的岩石上坐下,与巨龙平视,“我也想说,写书的那段时间……可能是我这辈子以来感觉最开心的时候了。”
“一辈子的时间还很长。”祸革说,“或许,足够奇迹再来光顾一次了。”
伊芙听到这句话后,心中就有些触动,她现在很想对祸革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自己肯定不会丢下他不管,但她绝又不敢这样说,因为她总觉得,许下的诺最后都会变成一笔笔巨债,堆积得多了,终有一天会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祸革,你还记得咱们在写那本小说时,曾因为结局问题而产生过分歧吗?我想知道,你那时所表现出的毁灭倾向,也是因为你的内心所想?”
“也许吧,但我想到的并非只有毁灭。你刚才提到了龙城的伽格斯——伽格斯在这样一个没有圣神存在的世界里,建立了一座等级森严的拉普来顿龙城,而这座城最终也因为他的逐渐疯狂而走向衰败,后来,人类将他处死,龙城也随之彻底灭亡。在我看来,伽格斯居然会模仿人类的制度去造一座龙统治的城市,这种行为就足以称得上是疯狂,所以我想,我和他同为奥提格亚的后裔,说不定他那时也和我一样,早已得知自己将来的命运,而他接下来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对于命运的抗争——毁灭总比失智要好,这也是一种有关于存在的探究。或许他也向往人类……不,不只是‘向往’,用‘妒忌’一词可能才更贴切些——眼前的这些伏在地面上的生物,总是善于创造新事物与新规则,可在龙族眼中,那倒更像是圣神才配拥有的权能,这怎么不让他妒忌。人类不需要圣神却能活得痛快,所以他才想从人类那里寻求有关生存的答案,可他又太高傲了,不会去真正深入了解其中的真相,他只看到了人类世界的精巧结构,却不了解人类的病与痛,以及他们为寄托心灵而创造出的宗教,他只由此臆测:征服一切目之所见,便能驾驭此生之命运。”祸革曼宁说到这里,抬起了头,他的声音随着风声而滚动着,“但他错了——报复与征服是无止境的,迷信于它们并不能驾驭命运,反而是在被命运所奴役、所毁灭。在我看来,伽格斯在得知未来之后,他所做的一切又加速了疯病的蔓延,在他开始所谓的‘反抗命运’之时,其实就已迷失了自我——征服、主宰又或践踏,并不意味着就能获得生的尊严,以及与命运对话的权力。”
“所以,你想写一本小说,事实上也是在争取与命运对话的机会?”
“与命运对话,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是太过遥远。”祸革回答道,“那本小说更像是一种倾诉,是为了表达一种态度。我并不奢望有更多人看到它……只需一个见证者就够了。”
“我吗?”伊芙露出了微笑。
“对,你是见证者,但有时,你也是命运女神本尊,因为你才是真正的执笔者,你在关键时刻凌驾于我的意志之上,改变了主角霍德克的命运,让他免于最终的毁灭。”
“我那时……算了。”伊芙有些说不出话来,她那时倒是没有想过这么多。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祸革曼宁低下了头,一片巨大的锥鳞刚好搭在了那块岩石上——以此作为桥梁,祸革让这位人类伙伴重新回到自己的头顶。
在这座不知名的小海岛上,祸革曼宁分享了他的秘密,伊芙为此而欣慰,可与此同时,她的肩膀似乎也变得更沉重和更宽阔了一些。
在飞向沸蒙城的途中,祸革又有些感慨,他说:“霍德克的命运,还有我的命运……对故事而言,结局并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缺了它便无法达成圆满。在我看来,圆满的故事并不意味着非要有一个好的结局,而是要在追逐命运的过程中,不断地去逼问世界——如今的我是否有资格,与命运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
“祸革,其实我也有一件事瞒着你。”伊芙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他。
“什么事?”
“其实,咱们写的那本书,我还留有备份。”
祸革曼宁今晚说了许多,可此时却沉默了下来。
伊芙不知道他对这件事有着怎样的态度,于是又试探地问:“等我回奔龙堡之后,再读给你听?”
“那就……一言为定。”祸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