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的声在贵宾室里轰然炸响。
纪若拙在那一瞬间体会了撕心裂肺的感觉。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冲破了嘶哑的喉咙:“顾钦辞!”
枪口冒着烟。
视线里,被灯影模糊的身影岿然不动,毅力如山。
顾钦辞缓缓放下枪。
他是安全的……
这句话占据了若拙的大脑。
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空隙也无。
她好像被人抽干了力气,用力扶着赌桌才没瘫倒在地上。头皮被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震得发麻,连带着耳膜嗡嗡作响,疼痛钻心,半晌缓不过劲来。
顾钦辞单指扣在扳机上,还保持着开枪的动作,没有松开。修长的手臂就低一揽,便把赌桌旁边站立不稳的女人带进了怀里。
看着她明显被吓坏了的表情,顾钦辞心里又怜惜又温软,低头在若拙栗色的发顶落下一吻,抬头时,黑眸中尽是凌厉与倨傲,“思凡,你输了。”
贵宾室里昏暗的光线包裹着屋里的一桌一椅,立体雕像半明半暗,多见于白种人的深邃的五官被光线描摹出斑驳的色彩,被珀尔修斯拎在手里的美杜莎的头颅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不知哪里有风吹进来,窗沿处黑红色的窗帘轻扫着地面摇曳。
悬起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腔,若拙竟想趴在顾钦辞怀里大哭一场。
这些天来,她心里积攒了许许多多的委屈、害怕和痛苦,这些情绪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陡然爆发。而现在,他安全了,她却再也收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颤抖的手。
顾钦辞无言,只将她搂得更紧了。
谭思凡原本怔怔地望着他,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胸膛都跟着震动。仔细看过去,那双狭长的眼中,笑意竟然有三分扭曲,“我到今天才算是真正见识了你顾二爷。”
怎么回事?
明明枪口冒着烟,空气里还有一丝弹药灼烧为灰的呛人的气息。那枚子弹,却没有贯穿顾钦辞的头颅。
若拙半窝在顾钦辞怀里,鼻翼轻动的时候能闻见他身上清冷的檀木香,近得仿佛伸出手,指尖就能触到那些神秘而温柔的味道。
她眷恋的味道。
顾钦辞掀了掀唇角,侧目时,黑眸里层层叠叠的爱怜像退潮的海浪,暂时压了下去。他睨着谭思凡,淡漠的嗓音凝成一条线,“过奖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谭思凡目光晦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检查枪的时候?”
“一开始我就知道。”顾钦辞不冷不热地回答,“检查它,只是为了验证一下我的猜测。”
发现什么?什么猜测?若拙疑惑,难道这把枪有什么不对?
一直沉默的樊霜这时出言解释道:“这把枪是谭总专门订做的。枪是真的,子弹也是真的。但是逆时针数三号弹位按照模拟仿真的射击效果做了些技术处理,而谭总一开始就把子弹放进了第四号弹位。经过顺时针旋转,有模拟效果的假子弹会比真正的子弹优先被触发。”
也就是说,真正的子弹在下一格?
若拙难以置信地望着谭思凡。
他偏着头,表情十足的僵硬,略微下压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不甘的心情。
顾钦辞水平抬起右臂,将手里紧扣的扳机松开两秒,又二次扣下。
又一声巨响。
不远处的雕像晃动了两下,美杜莎的眼珠被他一枪射穿,精准得毫厘不差。
果然是真正的子弹!
顾钦辞收回视线,脸色平淡极了。他将枪扔在谭思凡的脚下,声音无波无澜,“这一弹,本该轮到你的脑袋。”
若拙心里有太多惊讶和疑虑!顾钦辞是如何看穿他的把戏的?而且,万一弹匣经过旋转,第一弹的位置就是真正的子弹,难道真要闹出人命不可?
“弹匣是随机旋转的,理论上讲,受到重力影响,真正装了子弹的一格应该会被转到最下方。”
听着顾钦辞的话,若拙不禁皱起了眉。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事实上左轮手枪的轴承在转动时需要承受来自机械弹簧的阻力,未必能完全遵循理论将最重的部位转到最下方。一旦发生了不幸可怎么办?
顾钦辞从容道:“所以我检查过那把枪。”
一语震惊四座。
“你能检查出哪个位置有子弹?”谭思凡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瞳仁紧缩。
“你不也可以吗?”顾钦辞平静地反问。
的确,第一枪是谭思凡以坐庄的名义“先开为敬”的,倘若他不确定那一枪是空弹,又怎么会冒然开枪?
若拙想起来了,检查手枪时顾钦辞右手的指肚一直在转轮边缘处摩挲,偶尔蜷起手指,用指尖轻点弹匣。因为空弹和实弹的敲起来的动静是不同的,很容易分辨出子弹到底在哪一格里。但这需要两个前提,第一,周围的环境必须极其安静;第二,一切动作都不能被对方发现。
顾钦辞提出检查手枪的要求后,多少双眼睛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怎么能……
一个被她错漏的细节猛然跃入脑海。
那时顾钦辞故意做出怀疑谭思凡在枪上动了手脚的样子,甚至提出要和他交换开枪顺序,难道就是为了让对方心虚紧张,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忽略他在弹匣上的试探?
好深沉的算计!
要多么强大而坚韧的内心,才能顶着高压、不动声色地完成这一切?
又怎么能做到,一边分心与谭思凡交谈,一边在嘈杂的环境里通过细微的差别区分出空弹和实弹?
这环环相扣的局,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
谭思凡早知道这个赌局没有任何危险,那在第三枪时逼真又卖力的表演,在顾钦辞洞若观火的眼睛里,该是何等的滑稽?
事后,若拙私下问过顾钦辞,你所有的推论都是建立在左轮手枪被动过手脚的基础上,可你为什么确定在这个赌局里,谭思凡没有来真的?
顾钦辞怎么说的?
他微微一笑,冷静中透着说不出的自信,“因为我知道,谭思凡没胆子取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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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最大的水晶吊灯被樊霜打开,光线霎时间照亮了贵宾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石膏像里嵌着一枚合金制的子弹头,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刚好填补了美杜莎空洞无神的眼珠。
若拙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
有些心理学家做过类似的测试,用假枪射击参与实验的人时,配以生动的枪响,电光石火间,人的大脑皮层会下意识做出反应,认为自己中弹了,更有甚者直接昏倒在地。
她几乎可以猜到谭思凡此举的目的,一定是想看看战无不胜的顾二爷在听到那一声代表失败的枪响、得知自己将要死亡时,会表现出何种窘相。
说白了,谭思凡在耍他。
然而结局却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最后的难堪,落在了他自己脑袋上。
他太小看顾钦辞了。
顾钦辞擅长攻心,有极强的洞察力和极好的心理素质。这个男人,可以说是无坚不摧的。
良久,谭思凡轻笑了一声,像是释怀,又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深意,“是我输了,多谢顾二哥手下留情。”
若拙很佩服他进退有度的城府和恬不知耻的脸皮,能在被人看穿了计谋后坦然地一笑而过,谭思凡,也是个人物。
耳畔蓦地落了低语,打散若拙眼中凝聚的思考,“让你老老实实坐着,你怎么又站起来了?”
这不是废话吗?若拙好气又好笑地瞪着顾钦辞,他运筹帷幄,将局面掌握在手中,可她却始终被蒙在鼓里。以至于听见那一声枪响,吓得魂儿都丢了。
想启唇回答时,若拙在他黑玉般的眸里不期然捕捉到了几丝了然而邪魅的笑意,于是到了齿间的关心的话,绕了个圈子又咽了回去。
我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她偏着头嘴硬。
顾钦辞温热的手掌托着她的脸,将她的头扳了回来。
他用的力气不大,若拙却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被什么奇妙的魔力牵引着,顺着他操纵的方向就乖乖地换了角度,连反抗都忘了。
于是他丰神俊朗的脸又一次放大地呈现在她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