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拙给的理由很简单,简单得让顾钦辞感到啼笑皆非,心里却不防被一道暖流轻轻冲过。
她说,这一弹肯定要打出去,不是打她就是打你。
顾钦辞无奈。
他还没怂到找个女人来给自己挡枪的地步,不然也不会在八年前选择单枪匹马闯入拉斯维加斯赌场。
这个女人把他保护得太过小心翼翼。
但他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丈夫就是天,就是地。也许婚前,每个女人都梦想过嫁给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但是婚后,她们对丈夫的祈愿就只有平安,平安就好。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功成名就,在和睦美好的家庭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的英雄气度让若拙深深折服,但除了只手遮天的海晏总经理之外,顾钦辞还是她纪若拙的丈夫。
她也和众多女人一样,企盼着自己丈夫的平安。
顾钦辞无言将手臂放下,垂落的枪口对着地面。他缓缓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灯光。
光线经过他宽阔的双肩时被微微削弱,他硬朗的轮廓便虚化在一片交融的光影之中。
“道歉。”顾钦辞冷淡的目光落在樊霜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还没有忘记这个女人是如何羞辱若拙的。
“二少夫人,对不起,是樊霜说错话了。”她被顾钦辞持枪一指吓得不轻,惊悸之下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道歉。
在赌场这十几年来,不少富户老板看中了她的容貌和身段,时常光顾,钦点她的服务,因此赌场经理始终拿她当财神捧着,从不让她去大厅坐庄。
想她樊霜也是葡京的一代名花,怎么在顾二爷眼里,就可以被踩的一文不值?
还是为了这个毁了容的女人?
越想越觉得不甘心!
这种妒忌的火苗在她眼里没有燃烧太久,就被顾钦辞冰冷的眼神浇灭了。他那视线像刀锋一般刮过她的骨骸,连她的皮肉都恨不得要揭下来似的。
樊霜不禁打了个寒颤。
“行了,二哥,你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谭思凡含笑的话音突然插了进来,及时为她解了围。
顾钦辞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薄唇轻抿成线,倨傲的下巴收了收,算给了他这个面子。
“继续吧,二哥。”谭思凡抬手敲了敲赌桌的桌沿,实木桌板发出一串有节奏的闷响,和着他的话音,别样悠扬,“露一手,让我也见识见识你横扫拉斯维加斯赌场的本事,我可好奇了好几年了。”
屋内流动的暖空气在一瞬间凝滞下来。
若拙的心随着这一刻的到来而无声揪紧,她抠着轮椅的扶手,好像只有这样能让她空虚的手掌和心得到一丝宽慰和安全感。
顾钦辞的嘴角逸出一丝浅笑,细细看上去,不难发现其中深藏的独步云霄的傲岸。
他将左轮手枪拿在手中把玩了两秒,忽然两指一屈,枪身便在他灵活的指尖的操纵下翻了360度,动作行云流水,娴熟至极。
没有多余的话,枪口以肉眼追不上的速度瞄准了他自己的太阳穴,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同时扣下扳机。
“咔——”
当空弹的声音来临时,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他无比流畅的开枪的动作里,缓不过神来。
顾钦辞垂眸,望着没有冒烟的枪口,黑眸深邃如海,眼底蹿过一抹沉重的思考,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若拙觉得自己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还没呼痛,整个人又坠入冰窖。直到周身的氛围渐渐恢复正常,她才瘫软着靠在轮椅上,轻喘了一口气。
顾钦辞也太大胆了,这一枪,他开得毫不犹豫,甚至连别人犹豫的时间都剥夺了。
手里沁出满掌的冷汗,后怕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上她的心房,勒得她几乎窒息。这大难不死的过程,于顾钦辞而言也许只是在鬼门关附近无穷多次来往之中,很微不足道的一次;但于她而言,只这一次,就险些要了她的命。
“啪啪”的掌声响了起来。
谭思凡直起身,边鼓掌边称赞道:“不愧是顾二哥,真枪真弹的,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顾钦辞没有理会他的阴奉阳违,脸色冷峻如初,单手插着口袋,将手枪扔给了犹自发愣的樊霜。
她下意识接过双手捧着它接了过来,怔怔地看了两秒,才想起自己身为荷官的职责——确认道具是否完好,赌局进展是否公平顺利。
樊霜将枪身仔细观察了几遍,才慢吞吞地走到谭思凡面前,递了上去,“谭总,该您了。”
谭思凡的表情稍显凝重。
两弹已经放空,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四颗子弹里,每一发都有25%的几率会被一枪爆头。
若拙皱着眉看他。
她一直当生死是天大的事,也一直是在内心深处秉承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信念。但是眼下的情况,就私心来讲,她竟然希望这一弹是实弹。
对谭思凡恨归恨,若拙并没真的想过要取了他的性命,可这个狂妄自大的男人,把顾钦辞也拉入了如此危险的赌局里。倘若两个人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她自然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谭思凡掂量着手里的枪,迟迟没有举起来,樊霜也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僵硬的气氛持续到了顾钦辞开口的那一刹那,“赌局而已,不必拿性命来博。你可以对着你身后的雕像开枪,中了就算我赢。”
这个提议倒是中肯,不过由顾钦辞说出来,谭思凡就不可能同意。
但凡是个有自尊的人,都无法接受敌人的怜悯和善意。
更何况,这场游戏本来就是谭思凡开的局,玩到一半,他要是退出了,岂不是太丢人了?
谭思凡咬着牙将枪举起来,对上自己的头颅,若拙眼尖地发现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
所有人屏着气,包厢里安静得连偶尔细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指尖一寸寸靠近扳机。
然后——
“咔”。
又是一声空响。
像是剧毒,瞬间蔓延入了若拙的血骨。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第三枪,又是空弹。
谭思凡放下枪时,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在灯光的照射下异常晶亮。可见刚才那一枪,他也失了把握。
他的紧张让若拙更加紧张,他的安全通过让若拙陷入了绝望。
第四枪轮到了顾钦辞,中弹的可能性,从25%,提高到了33%。
这不是输钱了事的游戏。
若拙管不了那么多了,顾钦辞站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背对着她,她便将轮椅往前凑了凑,扶着赌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腿上烧伤的皮肤被她一拉一抻,撕裂般的疼痛就顺着神经传导进了大脑,疼得她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顾钦辞忽然回过头来。
寒玉般冷清的眸里骤然掠起惊愕,结实健壮的手臂在第一时间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顾钦辞长眉向眉心处一拢,低斥道:“怎么站起来了?快坐回去!”
若拙却将扶住赌桌的手撤了回来,握上了他的手,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他。她相信,有他在,她不会跌倒。
不要去。若拙执拗地望着顾钦辞,翦水秋瞳里满是坚决和抗拒:别玩了,我们回去,不要去。
她脸上丑陋的伤疤没能盖过明眸皓齿间的美丽,顾钦辞遂黑的眼底卷起一抹心疼的光。他不敢太用力去碰她的身体,因为他不能确定她伤在那里,只好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将轮椅拉到她膝盖骨的后方,轻轻把她柔软的身躯放了下去,“先坐好,别乱动。”
“二嫂,后面确实一弹比一弹危险。”谭思凡迎了上来,在若拙眼里,他现在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的全是废话,只有后面一句还勉强可取,“不如,就让二哥对着那个雕像打吧。只不过那是英国雕塑家Henry.Moore晚年的仿作,我花了大价钱淘来的。万一打坏了,二哥再赔我一个就是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笑声渐渐响起,所有人都回头去看站在轮椅旁边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
他眉眼间的神色凛若高秋,带着无可匹敌的优雅与自信,“我恐怕没机会打坏它。”
说着,他单手拎起樊霜递来的左轮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砰——
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