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一副丧家犬的样子,退出了金学民的屋子后,甩掉方德麟的膀子,又往水廓镇方向去了。卢素素赶出来,想要把他喊回家,他头也不回,说,我不要你们管。你们帮助金家也不帮助我。我走。我走。我再也不回家了。
说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往水廓一路飞奔。
亲事就这样了了,金家像死了人,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方德麟和卢素素想劝金学民几句,金学民有点不耐烦,对他们挥挥手,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要清静一阵子,什呢话也不想讲。
马红英开始抹凳子扫地,刚才五四来一糟蹋,家里乱杂曹兵,都没得样子了。草兰子躲在房间里不肯出门,一个劲儿地在哭。
方德麟和卢素素走后,一家人关上了门,金学民也撑不住,哭了,一边哭一边捶桌子,我这个支?书当的什呢意思?其他大队的支?书,嫖的嫖赌的赌,家里红红火火。我这支?书没有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儿,怎得咯会落得这样的报应的啊!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啊!怎得咯祸事都落到我的家里的啊!
转眼间过去了半天,傍晚时分,蒲塘里突然间热闹起来,蒲塘里人看见一个小汽艇从水廓方向开过来,那个小汽艇是县里的,蒲塘里的人都认得。上次来过了,就是通知五四早点回部队的时候来的。
从水廓往北来的一切,一般都是奔蒲塘里来的。蒲塘里是剑心公社的最北端,出了蒲塘里,大河以北,就是荻垛人民公社和陶庄人民公社的地盘了。蒲塘里人都有了经验了,来的电影船也好,参观考察的干部也好,只要出水廓镇往北走,都是奔蒲塘里来的。
小汽艇掀起的浪头很大,一排排地,像出操的士兵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到岸边。
小汽艇停在了大桥西边水码头边,刚一停稳,里面钻出个穿军装的来。这个人一站直身子,早已守在大桥上想看稀奇的人立即喊了起来,方五四!是五四!
方述平也在桥上玩,他看到了,是他的大哥哥五四。不会错的,他认得他的大哥哥。刚才的那个叫饭花子是他的大哥哥,现在的军官也是他大哥哥。
述平想哭,他没有想到大哥哥现在又成了这个样子。他不晓得究竟哪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大哥哥。
五四穿着四个兜的军官服,戴着白手套,站在前面跟桥上的人挥挥手,然后,跳上码头,迈着非常潇洒的军步,向金学民家走去。他的后面,有一个人没有穿军装,穿着的是中山装,他好像是公社来的人,他紧紧地跟着五四,腰间还夹了一个黑色的包。接着是两个当兵的一步步地紧跟着,述平他们一帮细鬼儿看出来了,他们的老师讲得不错,几个当兵的出来,哪怕是玩,他们也一定步调一致。述平现在看到五四后面几个当兵的,撂出来的步子,跟五四一模一样,一二一的。再后面,两个当兵的抬着一个大大的黄帆布箱子,紧紧地跟了上来,走出的步子也好像是有人在旁边喊着一二一,跟前面五四他们三个人的一样。再有两个兵,上了岸,也不走,站在码头两边,像是要护着小汽艇似的,两个当兵的手上都握着冲锋枪。
金学民家的门是被那个夹着包的人敲开的。听那个人嘴里喊的,好像他是公社革委会的李主任,陪部队的首长来看望金支?书。
金学民打开家门,眼睛还红红的。马红英和草兰子站在金学民的身边。方五四一进金家,立即啪地来了个立正,然后,一个敬礼,接着喊道:报告金支?书,方五四到!
金学民愣住了,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位方五四就是几个小时前在他家耍疯撒泼的方五四,他的眼里就快要冒出火来了,他说,你真的是方五四?你真是方五四?你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看,你这是什呢意思?你这为的是哪一出?
两个当兵的拦住了他,嘴里还说,请支?书息怒,不能对首长无礼。
什么?首长?金学民回转身问两个当兵的道:他是你们首长?他怎么变成首长了?他下半天前不还是一个要饭花子的吗?怎得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雄鸭,成了你们的首长了。
两个当兵的不再讲话,他们听不懂金学民的话,只是直直地立正姿势站着,护着方五四。
那边李主任连忙将金学民拉到桌子边坐下,然后对金学民说,金支?书,他们说得没错,方团长这次回来的任务就是要和草兰子解除婚约的。这是上面的指示。方团长接下来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不可以和地方上的女同志成亲。这是革?命的需要,是上面的指示。不是方五四的意思。你要理解。
什么?革?命的需要?上面的指示?金学民血往上冲地又站了起来,对方五四吼道:你个五四,你跟我说清楚,是不是部队有这样的要求?部队是人民的子弟兵,怎么就不能跟地方上的丫头子成亲了?你五四说,给我说清楚!你当我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民、土包子,什么也不懂?部队会有这样不讲理的规定?
那边草兰子一见眼前的状态,傻了,她捂着嘴,猛地回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随后嚎啕大哭起来。
方五四又来了个立正与敬礼,报告,确实是上面的要求。我下面要去的一个部队,是担负国家重要军事秘密任务的部队,上面有这样的要求。我也是没有办法。请金支?书理解并支持!
那你就不要结婚了不要成家了?你这样的话来骗谁?
我也非常抱歉。我非常爱金草兰同志。但是,现在我也是爱莫能助。请理解我只能出此下策。我的意思,你们肯定明白,我是想给你们一个主动,由你们将退亲的事提出来,我晓得这在农村非常重要。女方一定要把面子扳回来。我无所谓,一切过错都由我来承担好了。
说着,他让后面两个兵将黄色的帆布箱子抬过来,打开。
金支?书,这里面有十套新军装,送给你和草兰子,三件军大衣,你们全家一人一件。还有两瓶茅台酒,也请你收下。另有几条云烟和牡丹香烟,是部队首长嘱咐我一定要给你送到的。请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我只能这样。
后来,五四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金学民,说,这是三百元人民币,是我这些年来省下来的。也是替我爸爸他们表示一点意思,你务必收下。实在对不起。我没有更多的了,我的津贴不高。
金学民盯着信封看了看,没有伸手去接。方五四只好把那个信封放在黄帆布箱子上。
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五四的身边有四个兵保卫着,公社的李主任在他跟前,都像个狗腿子了,还能讲什么呢?谁又能想到五四出去当了几年兵,一下子都当上了团长了,说什么也不会让人相信!可是,由不得你不信,四个警卫,还有两个勤务兵,把蒲塘里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大黄箱子里的东西,金学民惦量了惦量,也在两千块钱上下。这是重礼了。再有这三百元人民币,他得用三年时间才挣得上。不小了,也不少了。这是面子换得来的啊!这是丫头草兰子的面子和婚姻换得来的啊!
金学民想到这里便流泪了。他也晓得,五四装成叫花子是不得已,但这做法也太促狭了。太促狭,都促狭得不像话了。
好了,金支?书,这是上面的安排,你是革?命干部,这理要懂。好好做家属的工作。方团长今天还得赶回兴?化,有重要工作在那里等着他,他要跟县委干部见一见,然后就要回部队了。
金学民没有再讲话。五四站了一会儿,便退出了。退到屋外,五四转过身,对着金学民的屋子,一个立正,然后一个敬礼。
他身后的几个当兵的,也立即立正姿势站好,跟着五四一起对金学民的屋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公社的李主任站在一旁看着,像个泥塑木雕。直到五四慢慢地放下手,招呼一声走吧才缓过神来。
李主任问五四要不要去家里看一看。方五四摇摇头,来不及了,家里一切拜托你了。
接着便往小汽艇走。
方述平呆在码头上等着大哥,看到大哥哥时,述平又不敢上前。五四一见,连忙弯下身子,对述平说,述平,让大哥惯惯。
述平脸憋得通红,很久才张开双臂,让大哥抱起来。虽然这个时候的述平都已经上初中了,是个大孩子了。可是,五四有的是劲,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五四放下述平时,对述平说,回去告诉爸爸妈妈,哥哥来不及回去了,有空我再回家看他们。
述平点点头,终于撑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很快,五四当了大官的事,传遍了蒲塘里。
方五四的小汽艇发动的时候,张扬得有点不像话了。方五四站在前头,对蒲塘里和岸上的蒲塘里人做了个挥手亮相的动作。那动作好像是告诉蒲塘里人,他方五四从此不会再回蒲塘里了。
蒲塘里人就不高兴了,这什呢样子?你就是去当皇帝,犯得着这个样子?刘邦是汉高祖了,不也是要衣锦还乡的。你咯老子方德麟,当初回乡的时候,不也是非常风光,可是哪里有你这样子的?到了蒲塘里了,门面也不拢,招呼也不打就走人,像什么话呢?
小汽艇不断地排出汹涌的波浪,一排排地涌向岸边,张牙舞爪,像疯牛一样,成群结队地纵向岸边。蒲塘里人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波浪。他们也想不到,平常平平静静的一条小河,也会泛出这么大的浪来。看来,有了这小汽艇,连河水都会学着人来疯。
水码头上,挽起裤腿洗菜、淘米、捣衣的妇女与丫头子,还没有来得及退到岸上,那河里的波浪就像疯狗一样,咬着了她们细皮嫩肉的小腿。有几个丫头,穿着布鞋子到码头上的,一下子全被淋湿了。这一来,她们的嘴里就不干净了,打枪毙!猴小!急躁躁的,忙什么?忙着去架杀头刀!
波浪小下来,女的们又到码头上,可是哪里能用?码头全潮了,河里的泥啊沙的,全都翻涌上来了,死鱼死虾、水草、螺狮什么的,也都涌到了岸边。这水一时半煞是不能再用了。妇女们与丫头子们便又骂开了,断子绝孙的,做这样的绝事!明里是骂方五四把河水弄脏了,可谁都听得懂,是在替草兰子出气。
方五四是听不见这些骂了。
就是方德麟和卢素素在前庙门口的河岸上跳起来骂他,他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