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眉陪着思思玩拼图,穆谦和戴国芳就趁机悄悄把晋北叫进了他们的房间,留她在外头惴惴地等待着,脸上却还要装得什么不知道。
穆皖南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其实父母也是时候在他们的事情上有个明确的表态了,只跟弟弟一个人谈话,会谈些什么他大致都能猜得到。
他们都没再念叨他跟俞乐言的事,那天父亲在车上跟他的一番简短谈话其实已经点到了要害,他们相信他已经足够明白。
他点了一支烟,站在二楼楼梯转角处的窗户口,开了一点缝隙,让夜风慢慢地把青色的烟雾都卷走。
楼下正打牌的穆峥接到了电话,说了声你们先玩儿就起身避开家里人到外头去讲电话。
他从侧门出去,站在屋檐下,抬头就能发现穆皖南,他却无知无觉,压低了声音,语气冷漠而不耐,跟电话里的人说:“你今晚飞北京?过夜还是不过夜?”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声音也很小,穆皖南在楼上窗口隔着一段距离只听到只言片语和他的冷笑,“……所以呢,你来我就得去看你?你长行市了啊,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就打电话来……对,我不需要……你还想有下次?”
最终还是绝然掐断了电话,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重新回到屋里去。
零点越来越近,夜空中的鞭炮声也越来越响。
穆皖南总觉得会错过手机的铃声,不时就拿出来看。可是并没有未接来电,五花八门的祝福短信里也始终没有来自俞乐言的那一条。
她的名字,仍然在他手机通讯录的快速联系人第一位。不是“老婆”也不是“亲爱的”,那些有情人间的“傻宝”、“猪猪”之类的称呼更是与他们绝缘。记录显示就是俞乐言三个冷冰冰的字,不带一点感*彩,难怪有朝一日他想亲昵一点,她都说她不习惯。
楼上二老跟穆晋北的谈话也结束了,戴国芳打开门走出来,拿纸巾默默拭泪,穆晋北双手搭在她肩上低声安慰。
穆皖南摁灭了烟头,悄声往楼下走。
在门口玄关处遇到穆峥,穿好了大衣正在换鞋。
他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看他,“这么晚了,要出去?”
穆峥嗯了一声,见到他倒是很冷静坦然,“大哥,他们打牌还缺人,你去替我一下,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大年三十晚上出去见其他人……还会回来吗?
他笑了笑,“是那个玩意儿一样的女人?她有执飞任务今晚飞北京?”
他这么一说,穆峥就知道刚才那通电话被他听去了,也不多做解释,“哥你别跟家里人提,也别让老五知道我去哪儿了,他那人管不住嘴。”
穆皖南点头,“替我谢谢梁小姐,上回……多亏有她帮忙。”
“嗯。”他们都明白,乐言被康宁下药那一次,飞机上幸好有她帮忙穆皖南才能赶得及将人带出来。
穆峥关上门走了。他回到屋里,看到穆晋北跟念眉在院子里低声说话,两个人相拥着,明明说的是沉重的未来,却见缱绻缠绵,互相依赖,像两株交缠双生的树。
思思已经睡了,他回到楼梯转角的窗户口,又点了一支烟,拿出手机刷新闻。
页面上到处都是过年过节应有的喜庆和中国红,偶然角落里有社会新闻跳出来,是某地城际高速当日发生严重车祸,因为被各种红色遮盖,并不是那么显眼。
穆皖南本来没在意,谁知扫了一眼却忽然意识到,乐言从北京出发就得在这个城市的机场降落,再换车走城际高速回家。
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像炸开了一个炮仗,有那么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身处何时何地。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手机都已经拿不稳了,手指颤抖着滑动屏幕调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再没有任何犹疑地打过去,闭上了眼睛等她回话。
结果她的手机显示关机。
他有很长时间没像这一刻这么无措过,仿佛连该如何呼吸都忘记。
好不容易想起来她家里还有个座机电话,他翻出号码来打过去,这回终于通了,细柔熟悉的女声接起来,“喂,您好?”
一颗心重新落回胸膛里,穆皖南如虚脱般放松下来,继而是无法控制的恼怒,冲电话那头吼道:“俞乐言,你到底在干什么?到家了为什么不抱平安,手机也关机……你是故意还是怎么的,知不知道别人会担心你,啊?”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乐言愣了两秒才说:“应该是我问你在干什么?我手机下了飞机就一直没开,你就为了这个跟我吵架吗?是不是思思发生什么事,她睡了没有?”
她声音软洋洋的,像舀了一汪清水兜头泼下来,浇灭了他莫名燃起的怒火。
他这才察觉了自个儿的失态,呼吸还有些急促,一手握紧了手机,沉声道:“不是思思……她没事,玩累了,这会儿已经睡了。”
乐言好似松了口气,大过年的也不愿意追究什么,“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我手机也快没电了,有什么事等我明天充好电再说。”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让他无端想到刚才穆峥在屋檐下也是这样讲电话的,生怕家里人听到。
电话里也传来春晚的声音,跟他家楼下电视机里播放的同步。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零点倒数的时候,他听到那群矫情的主持人带领观众大声倒数:“十、九、八、七……”
她家的座机装在客厅里,她这会儿想必是坐在沙发上欠着身子跟他通话,又不愿意让旁边的周颂真知道打电话来的人是谁。
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只听得电视里的新年倒数越来越近,好像有许多话要讲的,这会儿也只来得及说一句:“过年了……新春快乐。”
乐言顿了顿,也说道:“嗯,新春快乐。”
他还想再说什么,就已经听不清了,屋外的夜空中一时千百响的鞭炮声一齐响起来,两个人耳边都只听到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他甚至来不及好好问问她一路上到底是不是顺利,就不得不挂断电话。
这一晚上的,整颗心过山车似的七上八下,哪里有点过年的喜兴?
他觉得自个儿可笑,看看在房间里熟睡的女儿,又觉得孩子可怜。
幸亏只是虚惊一场,他难以想象如果乐言真的出了车祸会怎么样。
孩子会失去妈妈,而他会失去……失去什么呢,紧张得那个样子。
他仰起头靠在墙上,心脏还在像失了常序一样狂跳不止。
他要做点什么。
…
穆皖南承认他是冲动的,二话不说就订了两张机票,跟孩子一起,大年初一就赶往乐言娘家所在的小城。
戴国芳惊诧道:“大过年的,就不能过几天再说吗?再说他们都离婚了……”
“让他去!”穆谦打断她,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头犟牛好容易想通了,就该放手让他撒丫子去跑。
撞了,疼了,他才品得出个好歹来。
…
大年初一,照旧例出嫁的女儿这天是不能回娘家来的,可乐言除了这个家之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何况她现在是什么情况,相信母亲心里都有数。
小城的菜市场过年不开,路边儿也没个卖菜的人,荤素食材都是先前就储存好的,就乐言和周颂真两个人吃,可以吃上好几天。
爸爸不在了,她又一个人回家里来,只剩母女俩,连东西都吃得少,年夜饭做了凉热五个菜都没吃完。
但娘俩也不能光吃剩菜剩饭,再做点什么好,周颂真很是头疼。
乐言从冰箱里拿了冷冻的虾仁和瘦肉出来,又发了几朵香菇,打算做春卷,不仅意头好,吃不完也好保存。
但还是很怀念爸爸在的时候,他也爱吃这个。
乐言燃了两柱香,爸爸的遗像供在客厅的屉柜上,仍然是熟悉的音容笑貌,就像他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她把香插好,在旁边定定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人敲门。
周颂真摘了老花镜走出来,跟她一样有些诧异,“今天会有谁来啊?”
乐言摇摇头,走到门口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风尘仆仆。
“妈妈!”乐言来不及反应,打开门的瞬间,思思就像头小鹿一样撞进她怀里。
乐言还以为是在做梦,愣了一下发现怀里拱啊拱的小脑袋真真儿的,孩子身上熟悉的奶香冲到鼻子里来,她才又惊又喜地一把抱住她,“思思……宝贝,你怎么来了?想死妈妈了!”
思思唔了两声,回身拿小手一指:“爸爸带我来的,我们坐了飞机,又坐汽车。”
乐言抬起头来,似乎这一刻才留意到站在门边的穆皖南。
他脸上还是看不到太多情绪,也没有带什么行李,轻装简行,像一次公务出差。
周颂真看到父女俩突然出现,也很是惊讶,当然更多的是欢喜,把家里备着的糖果花生全都拿出来给思思,乐得合不拢嘴。
乐言给他倒了杯热水,抬手把发丝别到耳后,轻声问道:“你怎么会今天带着思思到这儿来?”
大年初一这一天,穆家往往是最热闹的,亲朋好友上门拜年的不少。穆皖南是长房长孙,不在家陪着应酬拜年的人们却带着孩子不远千里地赶到这小城来,不像他会做的事。
他又几乎没有带什么东西,就连思思也只背了一个小书包,装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和水杯而已,怎么看都像是临时起意才出的这趟远门。
穆皖南握着玻璃杯,“孩子想你,而且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姥姥了,所以我带她过来。过年在哪里过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乐言还是有些疑惑,“真的就只是这样,没什么其他的事儿?”
他眼睛不看她,“能有什么事儿?”
她不说话了,想到昨晚他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眉头就松不开。
“你爸妈呢?你带思思过来,他们知道吗?”
“嗯。”穆皖南回答得很含糊,听到孩子跑进厨房的动静儿,才抬眼问道,“中午上哪儿吃饭?思思早上就吃了两个小蛋糕,牛奶都没喝完,这会儿应该饿了。”
乐言这才赶紧去弄午饭,思思很久没到姥姥家来了,兴奋劲儿一上来就缠着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问不停,她忙着应付孩子和做饭,终于不再刨根问底。
穆皖南微微松了口气。
多了两个人,就不能按原先的打算做菜了。乐言和周颂真都习惯在除夕当天多做些年菜,像粉蒸肉、炸丸子、荤素卤水,可以在冰箱里放好多天,要吃的时候端出来再加工,很方便。
乐言把虾仁、瘦肉和香菇剁好了拌上佐料放一边儿,端了一份粉蒸肉出来放进蒸锅,怕思思饿了等不及开饭,又蒸了块玫瑰年糕,很快就蒸软乎了,切成大小适中的方块放在碗里让她端着慢慢吃。
“真好吃!”思思美美地咬了两口,又想起爸爸来,端着小碗跑穆皖南跟前去,“爸爸你也饿了吧?吃这个,可好吃了!”
他就着她的小手把年糕吃进去,又扯了张纸巾帮她擦嘴,问她要不要喝水。
乐言看着父女俩的互动,有种说不上来的况味,眼睛微微酸胀,赶紧就把头扭过去了。
周颂真走过来低声道:“我看这剁的肉馅儿还有剩,包春卷也用不了这么多。咱们家还有油豆腐,我来做个豆腐酿吧,皖南不是爱吃这个?”
乐言一听就说:“妈,菜够了,我等会儿还要拿炸肉丸出来跟豆腐、白菜炖个砂锅呢,这他也爱吃,就别麻烦了。”
豆腐酿是周颂真娘家的名菜,一个个油豆腐撕开个小口,把新鲜芋头和肉剁好了拌成馅儿塞进去,塞得满满当当如乒乓球似的再上锅蒸透,之后再在锅里调酱汁儿浇上去,是道好吃但挺费工夫的菜。
他倒会吃,第一回上他们家来吃过之后就忘不了,周颂真也知道他喜欢吃,每次他来都特意给他做。
现在已经不是一家人了,不用再迁就他什么,更不用特意上赶着地对他好。
乐言把砂锅炖上,架上油锅就开始包春卷。她动作麻利,包好一个下锅一个,每个春卷都塞足了馅儿,鼓鼓囊囊的但又不至于撑破,在锅里噼里啪啦一阵响,渐渐染了金黄色,又香又好看。
思思和穆皖南的那碗年糕是吃完了,都循着香味到厨房里来看热闹。
乐言觉着有油锅不安全,想叫孩子出去,一不小心分了神,把生春卷扔进油锅的动作大了些,热油一下子溅出来,疼得她啊的叫了一声。
穆皖南神色紧张地上前拉住她,“烫着了?怎么这么不小心,烫哪儿了?”
一旁的周颂真看到两人这样的情形,神情有些微妙,牵起思思把她带到客厅去。
乐言也是真被热油烫得疼了,连他蹙紧眉头抓住她的手都没顾得上甩开,直到他发现她脸上也溅到了油,伸手来帮她擦,她才往后一仰躲开了。
两个人都有点尴尬,乐言看了看锅里,深吸口气道:“要炸糊了。”
穆皖南把她拨到身后,把锅里炸好的几个春卷捞起来,顺手关了火。
他把她拉到水龙头下冲冷水,见她抹脸,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有烫伤膏没?你先去抹一点儿,这儿有我看着就好。”
乐言摇头,“没关系,只是小事。”
穆皖南站在灶台边拦住她,“你别弄了,卷好了我来炸就行。”
“你?”她是有些不信的,穆家大少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时进过厨房掌大勺?
他挑了挑眉,“我以前跟我妈和奶奶一起做过春卷和煎饺,这种事难不倒我。”
他洗了手过来,抄起一张面皮填馅儿卷饼,倒是像那么回事儿。
“馅儿别弄多了,容易破。”她在旁边提了一句。
他转过头来看他,两个人距离很近,他嗅到她颊边似花香又似奶香的味道,混杂了食物的香气,是他喜欢又熟悉的女人味。
她察觉到他恍惚间的情生意动,刚抬起眼,他已经转回身去了,重新拧开火,热闹的香味又开始弥漫。
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相处在他们的记忆中都是不曾有过的,像寻常夫妻一样胼手砥足地站在一起做一顿家常菜对不相爱的人来说竟然也是这么奢侈的事。
春卷很快炸好了,在盘子里摆得很漂亮。火上的砂锅和粉蒸肉也陆续上桌,加上年糕和八宝饭,大年初一的一桌饭菜朴实却又丰盛。
周颂真还拿了一瓶黄酒出来,笑了笑道:“言言爸爸总是说,过年要喝点酒的才有气氛。以前他喜欢跟你爸爸喝两杯,总拉你们哥几个作陪,现在他不在了,家里也没什么好酒,你喜欢就喝一点,不喝也没关系的。”
穆皖南是吃软不吃硬的个性,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别人越是对他宽容善良他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他打开酒瓶浅浅地倒了一杯,放到俞峻远的遗像前。
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如果岳父现在还健在,大概是要发脾气的,恼恨他让乐言受了那么多委屈。
他唯有又倒了一杯酒给自个儿,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乐言一直没说话。
思思喜欢吃妈妈和姥姥做的菜,吃得很香,吃完了就有点困。乐言收完碗就哄着她睡午觉,自己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穆皖南坐在客厅里,见她出来,问道:“思思睡了。”
“嗯。”
“她早上六点就起来跟我去机场,路上也辛苦了。”
乐言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孩子不在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到她身边儿来了,才觉得过年有了点年味儿。
“出去走走?”穆皖南有些恳切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思思有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全都没带来,她得去买一点儿回来,至少应付过年的这几天。
两人沿着小区围墙外的小路往前走。南方的冬天,气温没有北方那么低,但也不算很暖和,乐言和穆皖南迎着风还是感觉到有些冷,手都插在衣服口袋里,低着头不吭声,像并肩缓缓而行的两只蜗牛,缩在自己的壳中。
偶尔遇到相熟的邻居,看到乐言他们就有些好奇似的多打量了几眼,“言言啊?跟姑爷回来过年?”
太多事不好向外人解释,也只得含混地笑笑也就过去了。
穆皖南没说什么,但已经感觉到她随后立马就有意拉开了跟他的距离。
没有话题果然就像陌生人一般了,幸好正路过熟悉的门面,他抬头看了看道:“这个饭店居然还在?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吃的饭。”
原来他也还没忘记。乐言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这是附近口味最好最地道的一家饭店,已经开了十几年了。”
外观几度重新修缮,都还是掩饰不了时间流逝的痕迹。
穆皖南笑了笑,“是啊,我认识你也有十几年了。”
她觉得不好笑,她不是他的青梅,他也不是她的竹马,十几年的时间,只是让一个少女的暗恋和隐隐欢喜终成灰。
小城很小,走了不到两站路,就有一个颇大的婴童用品商店。乐言走进去给思思买点纸巾面霜之类的东西,穆皖南跟在她身后,看到有迷你可爱的小衣服,忍不住拿在手里看。
“俞乐言……是俞乐言吗?”
隔着一排货架,有年轻的少妇试探着打招呼,乐言看过去,竟然是许久不见的中学同学。
女人好像就是这样,不管多久没见,碰到都能立马亲热地聊起来。对方挺着大肚子,看起来怀孕六七个月了,身旁憨厚的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凑过来道:“叫阿姨和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