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上官博彦在租界都找了三天?估计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嘉禾的眼光淡得不能再淡,上官博彦已经到了上海三天。按情理他们早该见面,可他一直回避拒绝见面。
他不想博彦把阿霓带走,哪怕让他们见一面,他都不愿意。
“你还是快点见他,上官博彦不是傻瓜。”
“好啊,见就见啊。”嘉禾苍白如雪的脸上,带着一缕冰冷尖刻的笑意,“让他来!我不会怕他的。”
让所有要发生的一切都来。枪林弹雨也好,血雨腥风也好,让它来,统统都来。
现在他是有钱有势的肖劲锋,不是什么都要看我脸色的上官嘉禾!
出了松岛,外面的世界终究有些让博彦不自在。
哪怕他的身份依旧是上官家的长子,父亲给予他的光环还笼罩在他身上。但他还是会感到一种不自在。
他看了看手上的ROLEX金表,相传安康洋行第一次进口劳力士时只进了两块。一块在他手上,另一块卖给了当年光绪帝师孙家鼐的曾孙孙曜东,550块的银元买块表,一辆美国进口的福特轿车也不过才700。
博彦当然不知道金表的故事,阿霓给他,他就带着。
看着表他就想到阿霓,他在心里默叹,阿霓,回到上海,你就像鱼回到了大海吧,自由快乐,找都找不到。
他却不怎么喜欢上海,作为远东最大的不夜城,它太繁忙。
在这座城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消息,等待一个回音,等待一扇关闭的门。连见自己的弟弟也是漫长的等待。
嘉禾约他见面的地方是上海人常说的“法国总会”,又叫做“法国俱乐部”。顾名思义是侨居上海的法国人建立的一处休闲场所。
黄楼红瓦,拱形门窗,气宇轩昂的罗马式廊柱,以及点缀于花园中的亭台和花圃,无不弥漫着特有的法国宫廷建筑气韵,十分典雅。内设有法式和英式的弹子房、餐厅、酒吧间、击剑室、舞厅、女宾室和更衣室、室外还有网球场和一个精致的滚木球场。
中国人是不许进入这栋宫廷般的建筑的,一开始博彦还以为嘉禾约错了地方。直到他听见嘉禾用流利的法语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交流时,才明白一点点。
嘉禾是故意让他知道,在上海,谁是主人。
在这顶级的法国俱乐部里,博彦明显感觉到,嘉禾和他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又能摸得着的东西。他像极了一个投靠阔人的乡下佬、穷亲戚。
“大哥,喝酒还是喝咖啡?”
博彦轻声咳道:“我还是喝茶吧。”
“好。”
中国的普洱泡上,可怎么喝也不是那个味道。
博彦的时间不多,也不打算和他在外国人的地盘叙旧话家常,单刀直入的问:“阿霓来上海了,你见过她吗?”
“没有啊,她什么时候来上海的?”嘉禾笑着回答,面容真诚。
博彦不准备和他解释,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问道:“阿霓真的没有来找你?”
“没有。”嘉禾回答得斩钉截铁。
博彦的目光在嘉禾的脸上搜寻,看出他在说谎,可拿不出证据,“如果阿霓来找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住在麦格饭店605。”
“好。”嘉禾点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两兄弟各怀着心事,皮笑肉不笑的沉默着。
实在应该再说点什么。
“嘉禾,听说你一直在买进兰格志橡皮股票,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的。”嘉禾笑笑,“大哥,你也对股票有兴趣吗?不过这支股票你现在买不到了。它有市无价。要买只能去黑市。”
“不,我对股票不感兴趣。”博彦顿了一会,说道:“我来上海就听说工商总长被暗算的事。他好像是专门从平京过来调查兰格志股票的。你不觉得这很有点蹊跷吗?”
“有什么蹊跷,”嘉禾非常平静地说道:“第一,他是树大招风。第二,现在市面上这么乱,想要趁火打劫的亡命之徒也不在少数。这应该就是一桩意外。”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意外。”
“天底下也没有那么多事实。”他低头饮了一口咖啡,看着博彦,淡淡地说道:“在我们家,嫡也能为庶,长也能为幼。这一点点的小意外,你又有什么好奇怪?”
博彦被激得心头火气直冒,他一番好心提醒,结果被怼得哑口无言。他将心头的火气忍了又忍,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嘉禾,我知道你有许多不满。但是,今天我不是来和你谈论家事。因为父母还在,所以轮不到我来说什么。但是,兰格志公司的事,我觉得可以和你谈一谈。这个世界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公司。兰格志公司的破绽就是太完美。”
“呵呵……”嘉禾发出一阵干笑声,银勺子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大哥,真会开玩笑。放心好了,我用人格担保,兰格志绝对没有问题。”
“但愿是我的错觉吧。”博彦拍了拍衣袖,作势起身告别,“我知道,是你向父亲推荐的兰格志公司,我也希望它没问题。科袁总长遇袭击的事,我不能不多想……”
“大哥,你刚说完美无缺是它的破绽,现在它露出破绽,你怎么又怕了呢?正所谓无奸不商,做买卖不是办慈善,总有点不合法不符合规矩的地方。工商部查的东西、查的人车载斗量,袁总长得罪的人海了去,不见得就是格兰志找他麻烦。”
博彦眨了眨眼睛,手指不由摸上手腕上冰冷的怀表。这还是他认识的上官嘉禾吗?原来嫉恶如仇,眼睛中容不得沙子的嘉禾也被得……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像过去一样伸出手拍了拍嘉禾的肩膀,“嘉禾,我不是怀疑你。父亲信任你,我也信任你。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上官家的一员。希望你时刻记得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就好。”
嘉禾目送博彦步出庭院,弯腰钻进门外的小车。
他回过头来嫌恶地看着肩膀,刚刚这里被博彦触碰过。
“自己一身泥,还装圣人教训我。”他当即把西装脱下来扔在垃圾桶。
父亲的期望?
他冷冷地想:上官厉何曾对他有过任何期望?他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一出生就被他嫌弃和厌恶。身上背负的是罪孽和枷锁。
何为父,何为子?
至少应该是你怜我为子,我敬你为父,如果父不把子当子,他又何必把父当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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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博彦回到车上,胸口像闷着一把火一样。猛地把车门一甩,吓得张得胜伸过头来,问道:“博彦少爷,我们现在去哪?回酒店吗?”
博彦的汗毛都竖起来,鼻翼煽动。他看出嘉禾的躲闪,也看出他明明知道阿霓的下落,就是不告诉他。
“该死!”他捏成拳头,狠狠砸向车座。“我让你派人跟着嘉禾的事情怎么样了?知道他住所了吗?”
张得胜摇头道:“嘉禾少爷的车有几辆,司机也顶厉害。好像知道我们在跟踪他一样。总是跟到半路就跟丢了。因为怕被发现,我们也不敢跟得太紧。”
博彦摩擦着手里的腕表渐渐泛起热来,“跟也跟不到的话,也就没必要跟了。现在不单单是找阿霓,我还要查兰格志公司,这个公司肯定大有问题!”
“少爷,猛虎难斗地头蛇。这里是上海,不是松岛。而且还是在租界,我们该怎么查啊?想查,别人也不让我们查啊!”
博彦眉头紧锁,他揉着发涨的眉心,“不让查,也得查……”
“是。”张得胜一踩油门,车子一溜烟跑到林荫道上飞驰出去。
嘉禾的小车在街面上兜了好几个圈,发现没有人跟踪后才开到凡尔登花园。车刚行到家门口的小径上,梧桐绿叶还滴滴坠着水珠。嘉禾还未下车,江山海就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脸怒容地用手里的文明棍敲打着车窗户,“你,快上楼去看看你那个宝贝!”
“什么宝贝?”嘉禾一头雾水。
“惠阿霓!”江山海生气地说道,额头上的青筋根根鼓起。“她现在在你的书房,查看兰格志公司的资料。我不让她进,她还把我赶出来!你看——”江山海伸出胳膊,上面有一道一道的血痕,“她那个丫头弄的!”
嘉禾微微一笑,说道:“一定是你多有冒犯,秋冉才护主心切。”
“你还帮着她?”江山海越发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嘉禾越过他,径直往楼上走去。他的书房大门紧闭着,秋冉尽心尽职地搬来条椅子,堵在门口。看见嘉禾上来,她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嘉禾少爷,你回来了?”再看,跟在嘉禾身后,怒气冲冲的江山海,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小声嘀咕道:“嘉禾少爷,我不是故意抓他的。是他推小姐,我怕小姐受伤,才——”
“秋冉,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嘉禾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现在我回来了,你把椅子挪开,好吗?”
“好。”秋冉赶紧把门口的大木椅子挪开,樱桃小嘴翘得高高,对着江山海没有好脸色。江山海气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了。
嘉禾抬手轻敲了敲门,“阿霓,是我。可以进来吗?”
书房里幽幽地传来娇柔的女声,“进来吧。”
上官嘉禾推门进去,此时的惠阿霓正呆坐在书桌后的高椅子上。她托着腮,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和纸张。
嘉禾掀了掀眼皮,笑着走过去,“请问你,找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惠阿霓从失神中反应过来,杏子般的大眼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没有。”
他不追问她,也不批评她,抡起袖子开始收拾桌上杂乱的资料。兰格志公司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张网,千千万万的大鱼、虾米都在其中。天衣无缝的安排,谁都不能发现真相。有时候,谎言说多了,连他自己也迷惑。世界上可能真的有一家兰格志橡皮公司,和他宣传的一样那么好。
桌上散乱的资料被重新归整好,上官嘉禾背对着惠阿霓将文件夹放到书柜中去,“阿霓,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你现在怀着孩子,如果江山海把你推倒了可怎么办?他腿不方便,难免手脚没轻没重。”
“嘉禾。”
“什么事?”上官嘉禾转过脸来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阿霓盯着他的脸,想从这张熟悉的脸孔上找到一点线索。她的直觉像狗一样灵敏,兰格志橡皮公司肯定有问题。但问题在哪呢?她翻遍书房中所有关于兰格志公司的文件和资料都找不到答案。如此一想,答案只有一个。嘉禾肯定是被兰格志公司欺骗。
“阿霓,你怎么呢?”嘉禾走过去,捧起她的脸。和她的目光相对。
他的目光依旧如此纯真,像林间的小溪清澈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