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博彦宛如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视线,他在抬头之间,阿霓猛然转过身去。她的手指抠在木质扶手上,指甲深深陷入木头缝隙中。
阿霓心跳如雷,呼吸急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难道博彦是来找她的吗?
“黄夫人,你……认识楼下的军人吗?”阿霓脸色越发苍白。乱哄哄的脑子首先想到的是博彦的身体,宜室说他断了五根肋骨,为什么现在会到上海来,康复了吗?可是,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不好?
黄夫人探头看去,笑着说道:“他啊?一个从北方来的军长。人有点傻的。别人对兰格志股票趋之若鹜,他却不依不饶地找约翰逊,说这家公司有问题。不能让银行贷款。你说可笑不可笑?肖夫人,你没事吧?”
黄夫人伸手扶住阿霓摇摇欲坠的身体,咋咋唬唬地叫道:“肖太太,你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手还这么凉!我还是——”
“不……我没事……”阿霓的白手指颤抖地压住太阳穴的位置。她转过身,偷偷去看,楼下的门厅处已经没有博彦的影子。
他走了吗?她失望地想。
一个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把她本平静的心搅得一池春水。
她木然地挪动身体,双腿不由自主地往楼下走去。匆匆的脚步越走越快,宛如要去追赶什么,又要去追寻什么。
“哎呀,肖太太,你这是要去哪啊?”
阿霓快速地奔下楼,耳朵里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阿霓——”
她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失声尖叫出来。
“博彦!”
原来她是如此想念,想得麻木,连疼痛都感受不到。
博彦,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嘉禾紧紧地抱着阿霓,把流泪的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
门外的小车发出轰鸣的响声,小车走了,也带走她的爱……
时间静静的,像钟摆静止。她就像站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直到嘉禾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阿霓,我们回去吧,好吗?”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身体软倒在他的怀里,如失水的花突然萎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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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阿霓再也无法骗自己了,因为爱上一个人的心情是任何人都骗不了的。
自从和博彦相遇后,虚假的快乐离她而去。她陷入无尽的忧愁中,快乐没有了,欢笑也没有。她不愿出门,不愿上街,不愿和人见面。
她需要安静,安安静静一个人。
入夜后的上海下了一宿的雨,点点滴滴打在玻璃窗上,细雨汇成线条成行成行滑落。
阿霓躺在床上,睡着了又醒来。数着雨点声,神志越来越清醒。
她想,来上海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能欺骗自己一时,不能欺骗自己一世。离开松岛,她却更加确定。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她也许爱着嘉禾,但更爱的人是博彦。
他的身边也许曾经是她想要逃离的地狱,可现在也是她最想归去的地方。
思虑一夜,还是无眠。她索性起床披上外衣,想去花园走走。
刚打开房门,一个裹着毛毯的人仰面咕噜滚了进来。
“嘉禾,你怎么睡在这里?”她问。
惊醒后的嘉禾揉了揉眼睛,“阿霓……”
“你是睡在这等我吗?”
阿霓的心酸楚着、难受得要哭。
眼前的男人蓬乱的头发,萎靡着精神,红着双眼。
他什么都不必说,她就已经听到他内心的渴望。这是她熟悉和喜欢的嘉禾,柔软、敏感、脆弱、多虑,轻易就勾起她所有的母性。
嘉禾拖着手里的毛毯,赤着脚,像孩子一样呜咽,“阿霓,不要走。”
他在害怕,害怕她会突然离开。所以,宁可裹着毯子睡在她的房间门口。
“我不走。”她走过去,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的乱发,伸手抱了抱他。宛如拥抱受伤的孩子。
感动是有的,喜欢是有的。但她,真的,真的,不那么爱他。
“嘉禾,对不起。”
他像触了电一样弹起来,哆嗦着唇,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哭了:“阿霓,不要离开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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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霓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长,贴身的旗袍已经穿不得。她改穿宽大的西洋裙子。娃娃领,桶身裙。各种粉嫩可爱的颜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阿霓的人就是嘉禾,他心思细腻,又敏感多思。明明知道阿霓内心深处的渴望,却装作没听到一样。
是他不愿承认阿霓会爱博彦比爱他还深,他只愿承认阿霓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不是舍不得博彦,她是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可怜。
他觉得只要自己努力,让阿霓觉得幸福,她就不会离开。可事实并非如此,爱便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和其它人无关,和任何事都无关。
阿霓已经做了决定,世界上她站得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在博彦的身旁。博彦也许给了她许多的伤痛和难过,但也给了她许多的快乐。她暂时不会回松岛,但她会要离开上海。
她爱博彦,就是爱他。
哪怕他伤害过她、背叛过她。她的爱也难更改。对于嘉禾,她深深地含着抱歉。
她不忍伤害他,但又是她将她伤得最深。
“小姐,我们去天津的事情要和嘉禾少爷说吗?”秋冉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嘀咕道。
阿霓坐在床上,双手抚摸着膨隆起来的小腹,摇摇头。
“还是晚两天再告诉他吧。”伤心能迟两天,就两天吧。
“小姐,我不懂……”秋冉提着裙子,坐到阿霓的对面。她嘟起的红唇有一尺长,“嘉禾少爷对你多好啊!他又温柔、又体贴,又……”
“秋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步错,步步错。我和他也许注定就是要错过。”
“可是,博彦少爷——”
“不管博彦做过什么,也是我和博彦之间的事情。秋冉,如果最有权力生气的人是我的话。就请你们把这个权力给我自己做决定。”
话说到这里,秋冉也知再说无益。
“噔噔。”
嘉禾的脸出现在半敞的房门前,他笑着说道:“阿霓,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出门去见一个人。”
“嘉禾,你要带我去见谁?”阿霓笑着问。
“去了,你就晓得了。”
阿霓眼波流转,轻声笑道:“好吧。”
也许这几天就是她和嘉禾最后的独处时光。将来,这样的机会是再没有。
她很珍惜,也很感伤。
听闻他们要出门,秋冉兴致高昂地从衣柜中挑选出一条粉紫色长裙,再搭配上白色宽边洋帽和美丽的蝴蝶胸针。
穿上长裙的阿霓很美。阳光下她的脸上洋溢着浅浅的微笑。那是想明白,放下纠结心事后的豁达与从容。
嘉禾看呆了一会,直到佣人喊了几声,“肖先生。”他才如梦初醒。
阿霓向着他走过来,他朝她伸出胳膊。她稍稍有点犹豫。最终还是把柔白的手指大方地搭在他的臂弯里。望着他甜甜的笑着。
挽着爱人的手,感受到她指端的温柔。他好开心,幸福得像要飞起来。
梦境化为了现实,喜极而泣都不为过。
他早想好了今日的行程,他要带阿霓去张园游湖。张园里有宽大的荷花池,沿湖的路面宽广,连马车都能驶入。现在的荷花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波,再不去看,就要等到来年。他想牵着她的手徜徉在荷花池边,一同看水、看鱼、看花……
他们快要上车了,秋冉又追出来,“小姐,外面阳光大,带副晶墨眼镜吧。”
秋冉把一副黑色茶晶墨镜交给阿霓。秋冉看看阿霓又看看嘉禾,眼睛里有一些不该有的期许。
阿霓接过眼镜,拿在手里把玩着,严肃地说道:“秋冉,以后不许再叫我小姐。”
“不叫小姐,那叫什么啊?”
“你说呢?”
“啊?”秋冉一脸茫然。“小姐,我不知道!”
阿霓把墨镜戴好,伸手敲了秋冉一记暴栗。
临行前一段小插曲,却让嘉禾脸色发白,难掩心底波涛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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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带阿霓去见的人,原来就是在黄夫人家见到的卡通画作者。月份牌画家——严一赫。
她画的月份牌蜚声上海,并且还将西洋的卡通元素融合进来,为真人做画卡通肖像画。这样画出的人物夸张而可爱,特别招年轻人的喜欢。
阿霓也是喜欢新鲜事物的人,果然,她一进严一赫的家。即被她住所的优雅所倾倒。她也住过许多美轮美奂的屋子,金银堆砌的奢华也看过不少。简单易,繁复难,更难的是各种各样鲜艳的颜色糅合在一起还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就难上加难。
俗艳的大块绚丽颜色把握好了,就是浓墨重彩的美丽。
看见阿霓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嘉禾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不少。
他是懂她的,也是爱她的。他的爱,她不会感受不到。
严画师请他们坐好,然后开始提笔作画。严画师不苟言笑,作画速度极快。短短时间就勾画好一幅充满童真意趣的卡通画。勾线上色,一起而成。
阿霓拿过画作一看,乃是两个并立作揖的童男童女。大脑袋细身体,憨态可掬对着大家作揖,画上还写着四个字——佳偶天成!